1861年5月的一天,俄罗斯的两位文学巨匠——列夫·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应邀来到作家朋友费特的庄园做客。这件本来应该是十分愉快的事,不料却引发了一场激烈的争辩,使得两位伟大作家的关系决裂,并长久不能弥合。
当时大家在一起闲聊,偶尔提及到屠格涅夫非婚女儿的教育问题。费特太太问屠格涅夫,你女儿的那位英国女教师怎么样。屠格涅夫认为女儿的家庭女教师是不错的。他举了一个例子:一次,这位女教师以她特有的认真到刻板的脾气,让屠格涅夫给女儿一笔款项,供女儿支配用于慈善事业,以此来培养女儿的善良心性。接着,屠格涅夫又说:“现在,这位英国小姐又让我女儿收集贫困农民的破衣裳,亲手补好后,再归还原主。”言语之间,对这种做法十分欣赏。
托尔斯泰一贯对老爷贵族的教育体系方法颇为不满,认为他们虚伪、造作。听了屠格涅夫的话,托尔斯泰立即接了一句:“那么您认为这样做就好吗?”
屠格涅夫回答:“当然,这样做可以使施善的人更加同情那些贫穷的人。”
托尔斯泰不客气了:“可我认为一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姑娘,拿一些肮脏发臭的破衣裳摆在膝头,倒像是演一幕不真诚的戏。”
在托尔斯泰的意识里,真正的善行是出自内心,而不是表面。但这话听起来似乎是说屠格涅夫乐意女儿表演善行。屠格涅夫被激怒了:
“您这样说,是否说明我教坏了女儿?”
托尔斯泰不依不饶,他顽强地回答:
“我自己深信不疑的东西,为什么不能说出来呢?”
屠格涅夫勃然大怒,立即嚷叫起来:
“如果您再用这种腔调说下去,我就掴您的耳光……”
贵族而绅士气的托尔斯泰当即站起来,回到一个离自己家不远的小站,在那里派人找来手枪子弹,准备与屠格涅夫决斗。但是,他并没有立即实施,他希望得到屠格涅夫的道歉。他派人给屠格涅夫送去一封信:“我希望,您的良心已经对您说,您对我的态度多么错误,特别是当着费特及其夫人的面这样做……”
屠格涅夫也意识到自己言辞的粗鲁。在贵族气十足的环境中,当着一位朋友及夫人说“掴耳光”之类的话是很低俗的。他立即给托尔斯泰回了一封道歉信:“要回答您的信,我只能重复我在费特家中认为应该向您声明的那些话:我被一种不知不觉的厌弃的感情所迷惑(现在以此为理由是不恰当的),在您这方面没有任何真正原因我就侮辱了您,请您原谅。现在我在书面上再重复这一点——我再次请您原谅……”可阴差阳错的是,这封信送到了托尔斯泰的庄园,而托尔斯泰又没有回家。没有办法,仆人将信带回。见此情况,屠格涅夫又在信中对此疏忽表示歉意,并让仆人赶紧将信送去。
可事情有些来不及了。时间的差错使得托尔斯泰以为屠格涅夫没有道歉诚意。他即刻又写了一封措词严厉、要求决斗的信送给屠格涅夫,并且说:我希望真正的决斗。
屠格涅夫本来已经道过歉,可又接到这封措词严厉、要求决斗的信,内心非常痛苦。他在回信中再次对当时对立气氛中说出的粗鲁话进行了解释,也无奈地接受挑战。他希望按传统方式——各带副手——进行决斗。……
在朋友们的劝说下,事态终于得以平息,没有酿成世界文坛的憾事,但此次激烈严重的冲突仍极大地刺激了双方的自尊心,导致了双方关系的破裂。这道裂痕整整延续了17个年头,长长的,深深的……
1857年,在俄罗斯文学史上,发生了两件值得人们纪念的大事。这年三月,杰出的现实主义大师,年仅43岁的果戈里逝世。进步的文艺界,无不为之悲伤;同时也为他留下的巨大创作空白担忧。
同年7月,一份题为《童年》的小说稿从辽远的高加索小镇,寄到当时在知识分子中享有盛名的《现代人》杂志编辑部。收件人是著名诗人,该杂志主持者涅克拉索夫。虽然《童年》作者自己还不十分自信,还为自己是否有文学天赋感到苦恼。这位当时隐匿了姓氏,只签上姓名第一个字母“列·尼”的作者,就是年仅24岁,正在军队服役的列夫·托尔斯泰。对于这部作品,俄罗斯文坛的天才人物——屠格涅夫,表现出少有的激动。读到托尔斯泰的小说,收到涅克拉索夫的赞扬信件,屠格涅夫迫不及待地要结识这位“新的天才”。
不久,塞瓦斯托波尔陷落,战争失败,托尔斯泰从战场上回来了。他没有先回家,而是直奔彼得堡——《现代人》杂志所在地。
托尔斯泰一下火车,就直接去了屠格涅夫的住宅;又马上与涅克拉索夫见了面,三人愉快地度过了第一天。这一天托尔斯泰给人的印象是极为生动的。屠格涅夫后来说,自己是怀着“一种奇怪的,像慈父般的感情”爱着他。涅克拉索夫则这样描述初识的托尔斯泰:“一个可爱的、精力充沛的、高尚的青年——鹰!说不定还是只出色的鹰呢。”
但是,他们很快便对《童年》作者的许多见解感到疑惑,甚至愤懑。许多早已共识的文学观点,托尔斯泰不屑一顾,并且给予苛刻评判。这令他们感到不安。屠格涅夫与托尔斯泰之间,很快出现了时而相互吸引,时而尖锐排斥的特殊情景。
在这段时间的日记里,托尔斯泰常常有这样充满矛盾的记述,有时是:“与屠格涅夫好好聊了一阵”;“我非常爱他”;“屠格涅夫为人聪明”;“屠格涅夫是生气勃勃的”;有时是:“屠格涅夫是个完全不讲情理的、冷淡的、难以共处的人”;“屠格涅夫令人讨厌”;“我和他永远也合不来”……
屠格涅夫呢?他同样有这样的感觉。由于托尔斯泰在争吵中常常尖锐而缺乏自制,屠格涅夫便风趣地称他“暴怒的野蛮人”。他告诉其他朋友:“尽管我竭尽全力,我依然不能接近托尔斯泰。我与他太不相同了。我喜欢的东西,他一点也不喜欢;他喜欢的东西,我也一点不喜欢。”……
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因冲突而决裂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难以平息下来。他们不愿听到对方的名字,甚至连劝解的朋友也不惜决裂。但作家的情感是复杂的。虽然他们本人发生了冲突,但他们对对方的作品,却依然时时留意,甚至——更关心了。
1875年,在巴黎的屠格涅夫组织人将托尔斯泰的几部作品译成法文,并且准备自己亲自翻译《哥萨克》。间接的,屠格涅夫请求托尔斯泰同意这么做,托尔斯泰同意了。不久,一篇由屠格涅夫写序的小说《两个骠骑兵》首先刊登在法国《时代》杂志上。托尔斯泰最初扬名西欧,屠格涅夫应当说功劳卓著。这是我们不能不由衷感佩的。
这样尖锐对立后还长时间相互吸引,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从这表象可以透出他们双方隐然于心的遗憾。这情绪绝非仇恨,而是一种极特殊复杂的心理现象。由以上举例可以看出,这遗憾不可能永远下去,和解几乎是双方深心的向往。
1878年,托尔斯泰整50岁了。思考过往的生活,使他再一次引发精神演变。他对自己过往生活的“罪孽”感到惶恐不安,希望能有一种新的生活来“拯救灵魂”。本着这种亲善的精神,在彼此决裂17年之后,托尔斯泰向远在巴黎的屠格涅夫发出一封希望和解的动人的信:“近来在回顾我与您之间的关系时,我又惊奇又高兴。我感到,我现在对您已毫无敌意。愿上帝保佑,希望您也同我一样有这种感受。说实话,由于知道您是个好心肠的人,我完全相信,您对我的敌意一定比我消失的更早。如果是这样,那么就让我们彼此伸出手来,并请您彻底地原谅我从前对不起您的一切。”托尔斯泰深情地回忆起他们的过往:“对我来说,只记得您的好处是很自然的,因为您对我的好处曾经是那么多得不可胜数。我记得,我能在文学界享有盛名完全是得益于您的帮助;我也记得,您是多么喜爱我的创作和我本人。也许,您也可以找到关于我的同样良好的回忆,因为我也曾有个时候真诚地热爱过您。我现在真诚地(如果您能原谅我的话)向您献出我能献出的全部友谊。在我们这个年纪唯一的幸福是——与人们和睦相处。如果我们之间建立这种关系,那我将感到非常高兴。”
信中充满了善良和真诚爱意,而屠格涅夫从来都是和蔼善良的。在读到这封信时,屠格涅夫哭了。他立即给托尔斯泰回信:
“亲爱的列夫·尼古拉耶维奇:
您寄来的留局待领的信,我今天才收到,它使我非常高兴并激动万分。我很乐意恢复我们先前的友谊并紧握您伸给我的手。您不认为我对您有什么仇恨的感情,这完全是对的。假如它曾经有过,那也早已消失无踪了——留下的只有对您的回忆,回忆一个我曾经衷心依恋过的人,回忆一个作家,对他迈出的头几步我就比别人更早地表示祝贺,对他每一个新的作品我都永远积极地表现浓厚的兴趣。我十分高兴我们之间的误会已经终止。”
三个月后,屠格涅夫回国,他立即赶去看望托尔斯泰,并在那里住了两天。岁月使他们重新恢复了往日的情感。回去后不久,屠格涅夫写信给托尔斯泰:
“我特别清楚地感觉到,使我们老去的生活,并没有让我们白过,您和我,我们两个人都比十多年前变得好多了,感到这一点使我很高兴。”
后来的岁月,他们仍相互钦慕。屠格涅夫一直尽力将托尔斯泰的作品翻译介绍给法国及其他西方国家;托尔斯泰一如既往地予以信任。经过屠格涅夫的努力,《战争与和平》法文译本出版。屠格涅夫在巴黎将这部巨著分送给有名的评论家及著名的作家福楼拜等。英国著名小说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高尔斯华绥读到它后,宣称:“这是从古至今所有作品中最最伟大的一部。”托尔斯泰日渐享誉世界,屠格涅夫有不灭的功劳。
屠格涅夫一天天衰老了,这使一切敬慕他才华的朋友和读者感到担忧。听到屠格涅夫卧病的消息,托尔斯泰异常痛苦。在老人中间,是无法忌讳“死”这个黑色字眼的。他从莫斯科给屠格涅夫写信:“当我确知您患重病时,我伤心极了,我才感到我是多么爱您。我觉得,如果您比我先去世,对我真是莫大的痛苦。”“我甚至想到巴黎去看您——我希望没有这回事就更好(指屠格涅夫病)。”
收到这封信后,屠格涅夫勉力回信:“至于我,虽然大好时光已经过去,但我大概还能生活很久,您也要长久地生活下去,这不仅是为了生就是好事,而是为了完成您所担负的,而且除了您之外,我们别人不能担负的那种事业。”
病中的屠格涅夫还为托尔斯泰夫人哥哥办的儿童刊物写了一个短篇《雌鹌鹑》,受到托尔斯泰的好评。他还想与托尔斯泰讨论《忏悔录》等作品,但终于无力了。在辞世前不久,屠格涅夫支撑着病体亲手用铅笔给托尔斯泰写信:
“我现在亲自给您写信,只是想向您表明,我对自己有幸成为您同时代人深感欣慰。”托尔斯泰这段时间总是亲自参加劳动,有时还说,他不再回头从事创作了。屠格涅夫信中恳请:“我向您表示我最后的、衷心的请求,我的朋友,回到文学事业上来吧!须知您的才华只能用在这方面,用在别的方面就是另一回事了……假如我的请求能对您发生作用,我是多么幸福!……我的朋友,俄罗斯大地的伟大作家——请听取我的请求吧!”
这封信几乎是屠格涅夫的绝笔。人们评价:这封遗书将作为大公无私、宽宏大量以及热爱托尔斯泰、热爱俄罗斯文学、热爱自己祖国的楷模而流芳百世。
1883年9月,屠格涅夫在法国去世,消息传来,托尔斯泰十分震惊和痛苦。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倾吐了他对这位艺术大师的重要评价:
“关于屠格涅夫我写不出什么,因为光是提起他一个方面我就有许多话要讲。我是永远爱他的……我相信,您会同我一样看到屠格涅夫的意义……在他身上主要的东西是真诚。
我认为,每一部文学(也包括艺术)作品都有三个因素:一、是谁和什么样的人在讲话?二、他讲得怎样?是好还是坏?三、他讲得是不是他想的,而且是不是完全是他想的和感觉到的?在我看来,这三个因素的不同结合能鉴别人类思想的一切作品。屠格涅夫是个卓越的人,他总是清楚地讲出那些最重要的事情,讲他想的和感觉到的东西。这三种因素结合得这么好是不常见的……所以屠格涅夫对我们的文学的影响是很好的,而且很有成效。他生活、探索并在其作品中表达他已探求到的东西,表达他已探求到的一切。他没有运用自己的才能来掩饰自己的心灵,就像人们过去和现在所做的一样,相反,他却把自己的心灵披露无遗。他是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关于屠格涅夫,托尔斯泰还有许多话。他本想在当年10月召开的纪念屠格涅夫群众大会上发表演讲,可当局担心这位代表俄罗斯良心的大师会说出“不可思议的话”,将大会延搁了。……
屠格涅夫、列夫·托尔斯泰——他们都是俄罗斯大地卓越的儿子;都是世界文学史上不朽的巨匠。他们的作品,百多年来在世界范围广泛流传,塑造着人类灵魂,扩张着人们精神空间,对此,我们只能心存感激和由衷庆幸。他们之间的冲突,是凡人间常有的;但冲突之后的相互关注和最终和解,却是胸襟辽阔的伟人才能达到的。但愿我们能够通过伟人间的特别襟怀,为我们心胸拓展波澜壮阔又辽远、清洁的一方灵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