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概念先须澄清。所谓“盛世”,指的是一国历史上相对安稳发达的阶段,这一点实不必与他国的历史或世界史比较,就能判定。比如视汉代为盛世,是拿它跟战国和秦末的乱世以及三国争斗的时代相比;称唐代为盛世,是就两晋南北与五代之间一段太平兴旺的历史而言。现代有一种比较法,源于西方史界,谓汉唐时中国经济实力为世界之最云云。这种说法我们固然听得高兴,但它与向来就有的汉唐盛世之说无大关系;即便西方史家得出结论:当时中国据实力仅为二流,汉唐盛世说仍能成立。
对康乾盛世也应这样看。说十八世纪的中国工业产量占世界的32%也罢,说当时的中国因无工业革命或因思想禁锢而不及欧西、日本也罢,这些最多只能作为旁参的视角,而不能作为判定盛世与否的主要标准。前有晚明之衰,后有道咸之败,比较起来,对康乾时期的昌盛局面不应有大疑问。当然,说是“盛世”,弊端也并不少,甚至有极重的病症,使得人们对盛世之名产生怀疑。文字狱就是康乾盛世的大疾。但这是一场慢性病,根子在封建专制,只不过到了清代,因民族矛盾加剧、军政控制愈严而终至于大发作。周文提到,乾隆朝时李贽(1527-1602)的书被禁毁,因为他“排击孔子,别立褒贬……尤为罪不容诛”。殊不知清廷禁毁李贽的作品,是在奉行明朝的故事。此事顾炎武记得明白:天启五年朝廷颁旨,“李贽诸书怪诞不经,命巡视衙门禁毁,不许坊间发卖,仍通行禁止”(《日知录》卷十八,“李贽”)。至于戮尸、灭族、株连之类,自然也非新发明;满清统治者的所为,只是从语言文字上多找了些借口罢了。文字乃是表层现象;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实质是“狱”,是对读书人的压服。关于文字狱,学界谈论得很多,但大都是言其惨烈和制缚思想的危害,而对其涉及的社会层面、破坏清代学术的程度等问题分析得不够。在此我想指出两点。
第一,卷入文字狱的以底层普通读书人居多,中层次之,高层尤少。顺治时,对一些曾经积极反清并始终消极对抗的名流就有意宽容。例如顾炎武,不惟亲自领兵抗清,且先后六度访谒明孝陵(最后一次是在顺治十四年)。但清廷深知,对这样的高士杀之不如恕之;恕之更利于安定士心,树立仁政的形象。当然,至康乾时,政局既稳,士人中若再有这类公开蔑视的举动,已不会被容忍。而此时的中国读书人,绝大多数志在博取功名,已无心反清复明了。虽然,在语言文字上,眷恋前朝的情绪仍会有所流露。对这样的感情流露,甚或借古讽今、影射时政,清廷在严厉镇压的同时,多少也有所顾忌,担心打击面过大,反不利于维持统治。这就是为什么乾隆要为自己开脱,说:“朕从不以语言文字罪人”(乾隆六年谕)。一方面,这样表白很虚伪,因为他明明是拿语言文字作把柄;另一方面,这类话确实显出他有一点顾虑。漆永祥在其博士论文中提出,乾隆时“禁书与文字狱并未涉及到高层知识分子和学界名流,而他们的著述中并不是没有违碍字句。……统治者的注意力并不在高层知识分子和时贤名流身上,此应为当时事实”(《乾嘉考据学研究》78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并举了钱大昕为例。我认为他的看法是有道理的。
第二,禁书和文字狱对于人性和思想的压制,是不消说的。然而,它对于清代各门学术的破坏究竟有多大,须做具体分析。首先可以肯定,自然科学基本未受影响;换言之,中国科学迟至清代仍未发达起来,与政治压迫无大关系。一个显见的事实是,满清统治者并不排斥科学。如对西洋新学非但不禁,而且鼓励著译;并将明末以来的数十种西书载入《四库全书》,其内容涵盖天文、地理、数学、历算、水利、人伦、教义、乐理、语文、制造工艺等多个方面。要说“解放思想”、“接受新知”,康熙已经在这样做了,至少不比一般士人落在后面。抵制科学的倾向反倒是来自汉族士大夫内部,来自像杨光先那样一批冥顽不灵的读书人。但在新旧历法之争中,几经反复,最终是新法得胜;而胜负的决出,不是靠比嘴上功夫,而是通过科学观察:康熙七年,命杨光先和比利时教士南怀仁同测正午日影,结果后者以测算更为精确取胜。这是新科学对传统科学的胜利,同时表明,科学在专制统治下也能生长。照此发展下去,科学新知有望先在高层知识分子中间传播开来。然而,康熙末年与罗马教廷因礼仪而起的争端,导致先是禁止传教,进而驱逐教士,最后中断往来。对于业已开通的中西科学文化交流,这是致命的一击。这方面的讨论已属另一话题。就我们的题目来看,我只想说,在这一事件中,国际政治交锋和中西文化冲突所起的作用远大于国内政治迫害。
比起自然科学,人文科学受到的冲击大得多。然而,对人文科学的各个门类,及一门中的各个分支,又须具体分析。史学方面,受重创的是明史以及有关满清渊源和征服史的研究。经学堪称兴盛,受到的束缚未必大于明朝。性理之学及一般哲学问题被忽视,主要不是因为统治者禁锢思维,而是因为清儒自己就不喜欢;他们觉得这类学问无用,“实学”才有用。而这种“反之于实”的思潮,部分也是承自晚明。清儒心目中的“实学”,首推天算舆地;人文科学中,则首推小学,即语言文字学。文字、音韵、训诂三门分科,基于形音义的具细考辨,被认为是最实在的学问,因此又是通经致用的门径。小学家吃的就是语言文字饭,一般都很谨慎,极少有人像王锡侯那么大胆,不顾名号避讳,直指《康熙字典》之误,以至被文字狱惨害。整个清代,字典业可谓萧条,只出了御撰《康熙字典》一本,这跟清廷对字典编撰的严控和文字狱的恫吓作用直接有关。不过总的看,禁书和文字狱对小学影响不大,所以有清一代的语言文字研究仍能发达,构成汉代以来中国语言学史上的又一昌盛期(有一种形象的说法,称两千年的中国传统语言学史呈驼峰状,即,汉代和清代并为两大高峰)。
小学和经学是清代的两门显学。两门学问的关系又至为密切:小学家大都兼问经学,经学家也大都兼事小学;而史学往往也由经学家和小学家兼做。经学家或小学家的兴趣,甚至及于天算、舆地等等。这些门类相互牵引、共同发展,构成清代学术的主体;经康雍至乾嘉,中国传统学术就是这样发达了起来。而几代学术的隆盛,有一基本的社会条件,那就是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里说的:“欲一国文化进展,必也社会对于学者有相当之敬礼。学者恃其学足以自养,无忧饥寒,然后能有余欲以从事于更高深的研究,而学乃日新焉。近世欧洲学问多在此种环境之下培养。而前清乾嘉时代,则亦庶几矣。”(中华书局1954年版47-48页)对梁启超的这一说法,以往学界有赞同的,也有怀疑的。与本文的话题联系起来,如果我们承认康乾为盛世,则学术的兴旺和社会对学者的礼遇就都得到了解释;反之,如果视康乾为黑暗时代,梁启超的论点恐怕就站不住脚,同时也无法理解学术何以会繁荣起来。我个人对梁氏之说一直信疑参半,因为它不易证明。支持其说的例子(生活优裕的学者)很多,反面的例子(穷困潦倒的学者)也不难找到。显然,仅凭单个案例说明不了问题,需要找出共点和规律。一方面,应把学界视为一个整体;另一方面,对构成学者阶层的成分应作剖析。正是沿这一思路,我在《17-19世纪的德国语言学与中国语言学——中西语言学史断代比较研究》(外研社2001年)一书中做了一个调查,大抵步骤如下。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1923)、王力《中国语言学史》(1981)、何九盈《中国古代语言学史》(1995)三部书中,述及清代小学家95人,其中81人的生卒年份可以确定。我便将这81人作为分析的样本。其中,进士、举人57人,举孝廉、鸿博9人,诸生、贡生17人。于是可知,他们中的大多数(87%)参加过科举,并且多数取得了学位。而一旦有了学位,也就有官可做,所以,他们中领取官俸者多达62人;加上虽不为官但入人幕府的,或应聘编校典籍、主讲书院的共7人,合计占了72%。这意味着,大多数学者有固定收入,解决了温饱问题。我们再来看一个数字:这81人的平均寿命,达到67.30岁!这个数字是惊人的。根据社会人口学的统计,1949年以前中国人的平均寿命仅为35岁;而根据现代的一项调查,“中国科学院系统在职科学家的平均死亡年龄只有52.23岁,加上离退休人员,所有死亡者的平均年龄只有63.33岁”(《南方周末》1999年1月1日第15版)。
有人也许会说,81人的样本太小。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一点。为验证上述数字,我又扩大调查范围,从《传统语言学辞典》(许嘉璐主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0年)中找出立作条目的234位小学家(不包括上述81人),他们均出生于1600-1850年间,生卒年份确凿。这里只举一个统计数字:其平均寿命为65.38岁,与第一个样本相差不大。考察至此,我想可以定论了。这里统计的81+234位小学家,是清代学界的代表群体。他们中的多数正像梁启超说的那样,“恃其学足以自养,无忧饥寒”,生活水准在一般百姓之上。正因为生活安稳,有利健康,他们才能长寿;也正因为物质生活有保障,学术活动才能顺利展开。当然,我们这样立论,是把清儒当作一个整体看待。就个体来看,则任何一个时代都有寒士,而且寒士未必都短寿。
总之,从学术史上看,清代学术繁荣在乾、嘉,孕育则在顺、康,“康乾盛世”之说是可以成立的。
(2002/8/1,于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