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2001年9月，在北京召开了首次中日女作家作品研讨会。在被邀请的十位日本女作家中，高树信子无疑是最具代表性的一位，因为她是日本首位战后出生的获得芥川文学奖的女作家。然而很遗憾的是，高树信子并没有赴会，失去了一次可以与她面对面交流的机会。
《把时光染成蓝色》是高树信子的一部重要作品，出版于1990年。这次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了中译本，让我为其作序，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因为我从《透光的树》中，看到了高树信子卓人的才华，嗅到了她的作品洋溢着的一股哀婉而凄美的艺术气息。我愿意再经受一次审美的体验。
这部书稿到了我手上时，正赶上我回故乡过春节。我在摇摇晃晃的火车上先读了一个开头。车窗外是一片白雪，而高树信子的作品却呈现着一片海底的蔚蓝色，给人一种耳目一新之感。《把时光染成蓝色》的开篇，就是一段关于潜海的动人描述。我曾在西沙潜过一次水，深深记忆着当身体离开海面、逐渐沉向海底的时候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你以为自己已经脱胎换骨，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没有尘埃，有的是无边的海水、漂游的鱼群和妖娆的海草。这个时候，你特别想把自己身上所有的衣服都脱掉，赤身裸体地变成一条鱼。然而，没有潜水衣，没有背着的气瓶，人是无法在海底呼吸的。所以，人类在接近唯美的事物时，总是要背负着枷锁的。我觉得高树信子深刻地领会了这一道理，它的这部小说讲述的其实就是一个试图摆脱道德等等枷锁的束缚而畅快生活却终不可能的一个故事。
高树信子的作品多数以情爱生活为故事的核心，以人物之间的三角关系作为构架，《把时光染成蓝色》也不例外。泷子、宫内勇、岛尾高秋是大学同学，宫内勇和岛尾高秋都爱慕泷子，他们私下有个约定，那就是在司法考试结束前，谁也不能主动对泷子出击，这样两个男人就有平等的机会追求泷子。然而宫内勇破坏了这一默契，他对泷子率先发起爱情攻势，并且获得成功。宫内勇的悲剧，也就是在这一时刻酿下的。为了证明婚姻的纯粹性，显示其男子汉的气度，宫内勇在结婚之前，竟然做出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举动，让泷子去岛尾高秋那里住一夜。如果他们发生了关系，他就不和泷子结婚。他这一看似冒险的想法，实则建立在对岛尾高秋的信任上。宫内勇预料到岛尾高秋宁肯独吞爱情的苦果，也不会非礼已属他人的泷子。勇的虚伪的大度实际上是一条鞭子，在不时地抽打着岛尾高秋的心。高秋只能克制自己，让泷子顺理成章成为勇的妻子。泷子结婚之后，岛尾高秋远离了他们，勇和泷子过了一段平静而恩爱的生活。然而，泷子从灵魂深处对高秋是怀有眷恋之情的，这眷恋之情的“结”就是她知道两个男人曾经有约、而勇却破坏了规矩的这一“事实”。如果说三人在做一场爱情游戏的话，那么勇是违背了游戏规则的人，他的悲剧也就在所难免了。要知道，潜伏着的火山一旦被压抑住，它再度爆发时是带有强烈的杀伤力的。这悲剧的前奏就是岛尾高秋在经历了生活的变故后，又突然出现在泷子夫妇面前。泷子和高秋之间的交往，看似纵容，实则控制得很牢。勇就仿佛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垂钓者，能够做到收放自如。这使得泷子和高秋尽管已经被情欲之火要烧成灰烬了，却仍然不敢越雷池一步。
如果高秋和泷子在勇“赐予”他们的那个夜晚能够沉潜在“性爱”之河里，也许他们彼此间会因为“负罪感”而逐渐远离。相反，他们因为克制了自己，就愈发觉得有权利在心灵上拥有对方，而占据一个人的心灵，比占据一个人的肉体要强大多了。在泷子和高秋之间这种倍受煎熬的情感生活中，宫内勇的叔叔的年轻的妻子千贺子成了他们的牺牲品。千贺子热恋岛尾高秋，而岛尾高秋热恋的是泷子。岛尾高秋可以不和自己最爱的人发生肉体接触，却可以和千贺子这个他并不真正动情的人发生关系。千贺子因为高秋对她敷衍了事的“性事”而远离了他，而泷子则因为她对岛尾高秋身体的幻想而陷于深深的痛苦之中。我想高树信子要表达的也许就是：“性爱”是毁灭之源。
高树信子女士受到过基督教的影响。她是不是把“性爱”作为人类的“原罪”在作品里加以探讨和阐释呢？“性”使得泷子成为了宫内勇的人，使得岛尾高秋用超常的克制力维护自己的“正人君子”形象。同样是“性”，使千贺子领略到一相情愿的爱的苦涩。“性”成了道德的试金石，在它的两极，一方是崇高，一方是堕落。假使宫内勇和岛尾高秋同时对泷子发起爱情的攻势，那么岛尾高秋未必就会赢得泷子的芳心，得胜的也许仍然会是宫内勇。可是，因为他们起跑点的不同，宫内勇似乎就成了“卑鄙”之人，他内心深处的负疚感使他必须做出雍容大度的举止，他约岛尾高秋来家里做客，约他一同到海滨潜水。他们这看似相安无事的交往，实际上是建立在三个人的痛苦之上。人对情感的不忠的承受力毕竟是有限的，勇最终没能抑制住自己嫉妒心的爆发，他起了杀机，本来应该是岛尾高秋的死亡，最后被宫内勇自己来承担了。在这里，高树信子显然赋予了人物以强烈的宗教情结——赎罪心理，所以宫内勇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死亡。勇在海底世界的死亡并没有成全泷子和岛尾高秋的爱情，他们仍然各自生活着；他们的伤口非但没有愈合，反而被赎罪的心理给无形地加大了。人的本性是渴望追求美好的事物与情感的，也就是说谁都有叛逆的精神。但是在现实生活中，由于道德、舆论等等的桎梏，叛逆之后，人们又不知不觉陷于自责当中，赎罪感就出现了。其实人类始终在两难的处境中挣扎着生存，谁也不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自由。
《把时光染成蓝色》是一部有思想的作品，它在艺术上也给人留下了想象的空间。它适合社会各个阶层的人读，具备“畅销”的品质。高树信子的语言是简洁而又优美的，其中有关潜海生活的鲜活的描述，为作品增色不少。
时光会被染蓝么？高树信子女士对此做了肯定的答复：把时光染成蓝色。这蓝色是什么——海水、天空还是人的灵魂？我想读者在读了作品后会得出不同的答案。不管怎么说，蓝色是永恒的，时光也是永恒的。当人类的情爱故事随风而逝时，时光还存在，蓝色也还存在。让我们为被染蓝的时光祝福吧。
（本文系作者为《把时光染成蓝色》所作的序，有删减。）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