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我有一兰州之行,《西北军事文学》主编贺晓风对散文忠心耿耿,且写得才气横溢,相谈甚欢。贺主编决意推出一期《西北军事文学·散文专号》,约我做特邀编辑,欣然从命。回京后,我即向全国一流名家约稿,其中也包括国文老师。电话中,他说自己还从未写过散文,不会写。我道他是谦虚,遂油嘴滑舌曰:“您那么大作家,怎的能说不会写?太平洋不比小河沟,您随便写点什么,肯定就比我们都强。”国文老师君子一诺,不日,果然就写来三千言的《卖书记》。皆大欢喜。
《卖书记》是一篇地地道道的散文,还不是今日李国文最见精气神儿的随笔。说的是“文革”中被迫变卖家书的事儿,叙事性结构,讲故事口气,比较靠近小说的写法。但其辛酸叙事中的平和态度、高处的人生站位,和笔力的从容不迫,与他今天的写作是同出自一座大山。后来国文老师几次跟我开玩笑,说我是他散文写作的领路人,我亦才知道,当年他说的确实是真话,《卖书记》果然是李国文散文闪亮登场的开山之作,虽然那时,他的长篇《冬天里的春天》已获首届茅盾文学奖,他的大作家地位已经铜雕铁筑在文坛之上了。
昔齐白石有衰年变法之举,不仅使他老人家成为无可争议的一代宗师,亦使中国画有了神来的一片新境界。李国文花甲之年发轫散文随笔创作,初,还亦小说亦散文,现今小说已久不作而专攻随笔。屈指十年光阴,三千六百个黑天白日,文章之多已可等身,成果可谓煊煊赫赫,有一日我竟玄想:若将其文章标题封为长官,文字视作兵士,则当空一声号角,李家军团集结起来,准能首尾相连地绕地球三匝!
文坛亦已指认国文老师卓然一随笔大师矣。近见年轻评论家谢有顺语曰:“他是当代将学识、性情和见解统一得最好的散文家之一,颇有法国作家蒙田之风。”可谓评价之高。据我所闻,李国文随笔已有一群追星族,但有新作,奔走相告,互通有无,快乐共享。
而最让我心仪的,这一切,都是云来雨往的一个自然过程,从没见国文老师吆喝起一帮兄弟姐妹、老师学生、至爱亲朋、马弁打手、尾巴跟屁虫……什么的,或呼风唤雨,或遥相呼应,或欲擒故纵,或干脆自己赤膊上阵一通通老王卖娄瓜。用他朴素得最老百姓的话说:“我干吗呀——犯得着吗?”
然则,李国文研究者们欲问曰:“那你说,李国文先生因何做到一览众山小?他的绝活到底是什么?”
答曰:“依我个人的观察与理解,国文老师乃今日文坛之‘五好标兵’。”
标……的什么……兵?还“五好”?十足“文革”用语,怎可用在我们敬爱的国文老师身上!
噫!这衔头让你烦,我能知道,我能理解,空头政治遗害也,形式主义疑虑也,君子所不齿也!且慢,勿视表面,且观内里,借来一用,恰如其分。请听我慢慢道来——
一好:学识好。他比同时代大多数作家幸运的,是出身于读书世家,又受过正规的学院教育,是大名鼎鼎的南京戏专理论编剧系高才生,学问地基打得好。坎坷前半生,老右的磋砣岁月中,又熟读《红楼》《二十四史》《资治通鉴》等等,如此,他的文学大厦建材,是上海外滩和平饭店那种最坚固的石头,而非小木屋或草窝棚。
二好:见识好。他比同时代大多数作家特殊的,是对世事有自己的识见,哪怕众人全不认可,亦不随流。譬如有一段时间,一拨反叛的青年作家受到老爷子们非常激烈的斥责,国文老师却从中发现了他们的勇气和才气,公开予以褒扬。又譬如他与很多老右同道们有一截然不同的观点,就是“不卖弄哀苦,不炫耀屈辱,不唠叼不幸”(见《马站着睡觉》),即使被误为忘本,或曰丧失战斗精神,亦不改己见。文章事,古来最忌随人后;作家贵,在言人所不能言。李国文随笔,独有李国文精神世界之见仁见义见理见智见信,发人深醒,别开一洞天,有时甚至能叫人一拍脑袋,大呼:“快哉,谁是真人李国文,俺今晚请他吃海鲜!”
三好:心态好。他比我们当下作家高明的,是真正洞悉了生活的真谛,入主自由自在的解放圣殿,该吃、该喝、该工作、该娱乐、该骂人、该喝彩、该高朋满座、该孤家寡人,完全悉听心愿,再不考虑荣辱得失,再不顾忌碎语闲言,再不抬首察言观色,再不低头斗私批修,再不自寻烦恼,再不拣拾苦难,再不捆绑心灵,再不虐待自己,再不装傻卖乖,再不虚与委蛇……最给我教育的是有一日,我在电波中说:“哪天您高兴,咱们吃饭去?”国文老师旋即答:“我哪天都高兴,没有不高兴的时候。”修炼已到这份上,你说,文章焉能不势如黄河之水天上来?
四好:用功好。他身上没有我们当下作家的浮躁之气,是真下苦功夫,就像精心培育孩子一样地营造自己的文字。每天晚间吃罢饭,和老友们打完电话,别人都睡觉了,他就开始读书,一直读到下夜两三点。你道他说文谈史的随笔里那么多史实那么多典故,都能像电脑那老鼠一点头就自动跳出来?怎么可能呢,再有童子功再博闻强记再烂熟于心,也不可能无书自通对不对?孔圣人也做不到是不是?就说这篇《名父之子》吧,除了主论龚自珍与龚半伦,还“顺便”提到房玄龄与房遗爱、杜如晦与杜荷、狄仁杰与狄景晖、宋王景与宋浑、李泌与李繁、上官仪与上官婉儿……这点点文史遗痕,咱们看得津津有味,学识大长,人家国文老师得是读了多少书?何况,这样的文章是近年来李国文随笔的主打,有时同时在《随笔》《当代》《文学自由谈》等杂志开专栏,都是头条发,都是万字长文,都能精彩有见识不雷同质量大厦不掉一砖一瓦,你想想这一夜一夜地读,白天再一字一字地写,花的是何等功夫!使的是怎样力气!可真是“文章千古事”啊,叫我说一句俗人话,即使束修黄金万斛,亦不足以抵上这份儿呕心沥血。
五好:夫人好。国文老师比我们所有作家都幸福的,是有一位恩恩爱爱的夫人,我多次“教导”他:“这是您成就的主要原因”,夫人摇头,他笑纳。夫人刘姓,说“贤惠”,是用滥了的俗词,只能描绘出十一。俩人的恩爱程度,也不能用“如胶似漆”之类,太腻糊亦肉麻得俗,恰如其分的,还得拣老百姓的大实话“好得穿一条裤子,还嫌肥。”国文老师每晚秉烛夜读,刘夫人都红袖添香一边陪伴,但是,凡国文老师公差、出国、宴会、旅游、会朋友、接待来访、上TV、进文章……刘夫人则一律闲云野鹤,早躲得无影无踪。当然,国文老师的胸膛上,也能堂堂正正戴上“模范丈夫”光荣花。一次听张洁说某超市的豆浆好,即陪着夫人打的而去,买了3块钱豆浆回家,花了26块钱的费,俩人还高兴得相视而笑。的哥笑其迂,李先生刘夫人反笑其愚。
……
亚里士多德曾说过:“人的行为出自下列七因之一:机会、本性、强制、习惯、理性、希望、热情。”
不知道是他老人家的时代离我们太遥远了,还是翻译家没能准确表达圣贤爷的意思,反正今天,很少有人再套用亚氏“七因”,来解释或对照我们的姿态、行为了。其实,“七因”也罢,“五好”也罢,人这种生物,是活生生的,你想,数十万基因组在一米多长的肢体里不停地跳跃、回闪、腾挪,就像我们这个浮躁的世界一样瞬息万变,异彩纷呈,那么人,能像公式定理一样,被一板一眼地总结吗?
所以,还得敬告李国文研究者们,请只参看本文所提供的第一手资料,而不要按照我的归纳去理解活生生的李国文先生,最可靠的办法是研读他的作品,用你们自己的眼睛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