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里面卜龟儿卦的老婆子,对李瓶儿说:奶奶尽好匹红罗,只可惜尺头短些。这样宛转的比喻,我很是喜欢。但是红罗无休无尽,也未免惹人嫌,除非家里是开布店的,像盂玉楼的第一任丈夫那样。
《金瓶梅》里面的人物,男男女女,林林总总,我个个都爱——因为他们都是文字里面的人物,是写得花团锦簇的文字里面的人物,是生龙活虎的人物。这样的人物,我知道倘使在现实世界里面和他们遇见,打起交道来,我是一定要吃亏的。现在,他们被拘限在书里,在我从小便熟悉的文字里,我可以爱得安心。
而且,现实生活诱人归诱人,却是混乱无序,万分无奈的。我并非悲观主义者,我其实相信只要人诚心地、坚持地祈求,是会得到的;然而,我也知道,那得到的方式、过程与结果,却往往是“出乎意表之外”的。
但是在小说里就不同。一部好的小说,从开头第一个字到结尾最后一个字,犹如一匹红罗上的花样,是精心安排的。金瓶里面的人物结局再凄厉,也有一种对称的、均匀的美感,好比一匹翠蓝四季团花喜相逢缎子,缎子上的花样,因为是绣出来的,折枝也罢,缠枝也罢,总之是美丽的,使人伤感,却不悲痛的。
我从来不愿意买花插瓶,家里有鲜花的时候,往往是朋友送的(虽然看了下面文字的朋友,大概也断不肯再送我花了吧)。因为,姹紫嫣红的时候,固然是热闹惬意的,但是枯萎凋谢的时候,却拿它怎么办呢?学林黛玉葬花罢,也太肉麻了些;说来惭愧,只有把它扔进垃圾桶了事。我因此不愿买它,不愿插它,不愿想它凋残之后的命运——唐诗不是说“化做春泥更护花”么,但这也是只限于文字的美,因为现实中的春泥,是令人难堪的。
像金莲死于武松的刀下,瓶儿死于缠绵的恶疾,两个美色佳人,死得如此血腥恶秽,就是在文字中看到,也是惊心动魄的,更哪堪在现实中亲眼目睹呢。
我常常记得,在我读大学的时候,一位教中国文学史的老师,在课堂上,皱着眉头,用了十分悲哀无奈的调子,说:金瓶梅,是镇日家锁在柜子里面的,因为,孩子还小啊。话甫出口,全体学生哄堂大笑了。
那时,我早已看过《红楼梦》不知多少遍,却没有好好地看过一遍《金瓶梅》。不是家里没有或者父母把它锁起来(何况我是最善于找到父母藏起来的书柜钥匙的),而是根本懒得看:打开一翻,真个满纸“老婆舌头”而已,而那些被人们神秘化的记述做爱的段落,没有一点点罗曼蒂克,在一个追求浪漫、充满理想的少年人眼中,无异罗刹海市——虽然不是《金瓶梅》,而是有些人们对待它的态度,令我觉得真正的污秽和厌倦。
如今,10年过去了,我也已接近而立之年,也成了大学老师了。两年前的一个夏天,在备课、做自己的专业研究之余,我打开一套《绣像本金瓶梅》消遣,却没有想到,从此,我爱上金瓶。
金瓶是“成人小说”。三X级的,这没有错。亦有很多大概投合不少日本男子脾胃的性虐狂描写。但我说金瓶乃“成人小说”,却并不是因为它描写做爱之坦率,而是因为它要求我们慈悲。
这种慈悲,一心追求纯洁与完美的少男少女是很难理解,或者几乎不可能想象的,M因为慈悲的对象不是浪漫如曼弗雷德(拜仑笔下的悲剧英雄)的人物,而是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陈敬济,甚至,那委琐吝啬的吴月娘。堂璜那样的浪子,还有其颓废的魅力,然而西门庆只是一个靠了做生意起家、官商勾结类型的俗人而已。
现下的金瓶版本,多是洁本,想是为了“孩子还小”起见,否则也就是太看不起大众读者。然而用禅宗的眼光看来,那心中有洁污之分者,还是被所谓的污秽所束缚的。其实一部金瓶,不过饮食男女,人类从古到今,日夜所从事着的。这又有什么污秽可言呢。
如果抛掉自欺,哪一个女人,没有一点潘金莲、李瓶儿、吴月娘、盂玉楼或者庞春梅的影子?而今的时代,原也不少西门庆——得了利还想要权与名,被嘲为粗俗、但也不乏实在(在女人的面前与眼里)与憨傻的男人;更不少陈敬济,那生长在锦绣丛中、父母的溺爱里、混账而其实天真的青年。
人们往往不喜欢金瓶后半部,觉得西门庆死了,小说变得苍白,似乎作者忽然失去了兴趣,过于匆忙地收尾。其实我想,真正的缘故,大概还是因为很少人耐得住小说后半扑面而来的灰尘与凄凉。小说有70回,都是发生在西门庆的宅院之内,一个受到保护的天地;从79回之后,我们看到一个广大而灰暗的世界,有的是乞丐头、泼皮、役夫、私窠子。小说中写李瓶儿做爱喜欢“倒插花”,然而倒插在瓶中的花,它岂不是白白地娇艳芬芳了吗。瓶儿的先夫名叫花子虚,花既然是“虚”,瓶儿终究还是空空如也。金瓶的作者,很喜欢弄这些文字的花巧,他写一部花好月圆的书,最后才给我们看原来不过是些镜花水月而已。
又有人说:金瓶没有情,只有欲。没有精神,只有肉体。这是很大的误解。是的,金瓶中的人物,没有一个有反省自己的自知自觉,这没有错;但是,小说人物缺乏自省,不等于作者缺乏自省,不等于文本没有传达自省的信息。金瓶的肉体与灵魂,不是基督教,而是佛教的肉体与灵魂。金瓶的作者是菩萨,他要求我们读者,也能够成为菩萨。
据说,观音大士曾经化身为一个美妓,凡有来客,无不接纳,而一切男子,与她交接之后,欲心顿歇。一日无疾而终,里人为之买棺下葬。有一胡僧路过坟墓,合掌道:“善哉。善哉。”旁人见了笑道:“师父错了,这里埋的是一个娼妓呢。”胡僧道:“你们哪里知道,这是观音见世人欲心太盛、化身度世的。倘若不信,可以开棺验看。”人们打开坟墓,发现尸骨已节节化为黄金。从此起庙礼拜,称之为“黄金锁子骨菩萨”。
这个故事,我一直很喜欢。其实这是一个很悲哀的故事:救度世人,看来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只能依靠美色与魔术。取得世人的虔信,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只有把尸骨化做黄金。财与色,是《绣像本金瓶梅》最叹息于世人的地方,而就连观音大士,也只好仍然从财与色入手而已。
不过这个故事只提到超度男子,没有提到超度女人。欲心太重的女人怎么办呢,难道只好永远沉沦,或者祈祷来世化为男身么?这是我喜爱《金瓶梅》——特别是《绣像本金瓶梅》的又一重原因:它描写欲心强烈的男子,也描写欲心强烈的女人,而且,它对这样的女人,也是很慈悲的。我请读者不要被皮相所蒙蔽,误以为作者安排金莲被杀,瓶儿病死,春梅淫亡,是对这些女子作文字的惩罚:我们要看他笔下流露的深深的哀怜。
屡屡提到绣像本(也就是所谓的张竹坡评点本)——《金瓶梅》两大版本之一——是因为它与另一版本词话本,在艺术原则和思想框架方面十分不同。我写这部书,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对这两种版本的比较。我以为,有清一代偏重绣像本,20世纪偏重“新发现“的词话本,这本身就是值得研究的现象,因为每种取舍都建筑在完全不同的“意识形态”上。此外,为什么我们往往根据词话本的“朴拙”、“冗长”就决定它一定是“原本”或至少更加接近“原本”,再由此寻找种种根据来证明这一预先假设好的前提,也似乎可以重新检视。这些探讨,多以比较文本的形式出现,是这本书的主旨之一。
但是,最初促使我动笔的,只是喜欢:就像恋爱中的人,或者一个母亲,喜欢絮絮地谈论自己的爱人,或者孩子,多么地好,多么地可爱。那些被迫聆听的朋友,未免要心烦;写书就没有这一层顾忌:读者看厌了,可以随时把书放下,不必怕得罪了人。
另一件事,想在此提到的,是金瓶所写的山东临清,正是我的原籍。在明朝的时候,临清“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是有名繁华的大码头。研究者们有人认为金瓶使用的是齐鲁方言,有人认为不是,个个证据凿凿,却也不能一一细辨。我只想说,我的父母,一鲁一豫,家乡相距不远,他们虽然因为从小远离故土,都只讲得一口南腔北调的普通话,但是时时会说出一些词语来,我向来以为是无字可书、也只隐约知道大意的,却往往在读《金瓶》时骤然看到,隔着迢迢时空,好像在茫茫人海中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令我又惊又喜一番。望着墙壁上祖父祖母的遗像,我常常想回临清,祭扫先人的坟墓,无奈还一直不能如愿。爱屋及乌,把追慕故乡的心意,曲曲折折地表达在对这部以山东为背景的明代巨著的论说里,这是我想告诉本书读者的,区区的一点私心。(《秋水堂论金瓶梅》,田晓菲著,天津人民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