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丹·《老娼妓》·青铜 |
天津教育出版社新近出版了旅法五十年、被称为“学者型艺术家”熊秉明先生的日记择抄本《关于罗丹——熊秉明日记择抄》。该书所择抄的是熊秉明1947年至1951年在巴黎学习雕刻最关键的五年间所写的日记,以对罗丹的关注为主线,保留了作者工作和生活的一些片断,汇集了他对雕塑、对罗丹作品以及人生、对东西方艺术等等问题的思想认识,同时也从中折射出了当时海外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下文即摘自该书。
我曾多次陪伴中国朋友去参观罗丹美术馆,他们希望我作一些解说,我感到相当困恼。中国人在这里至少要遇到两重隔阂:
一、中国知识分子对雕刻很陌生。对绘画,一般知识分子或多或少都有些认识,家中有收藏的,当然更知道如何欣赏。虽然西方绘画有很不同的内容,但是有些流派还是和中国绘画有相通之处的。至于雕刻,情形大不同。中国雕刻难成为一个独立的艺术领域。除了神像、罗汉像、陵墓石兽,就只剩下一些小古玩、小陈设,并不作为艺术欣赏的对象。怎样欣赏一尊雕刻呢?有一本讲中国雕刻史的书,除了“生动”以外,似乎就拿不出别的标准了。真的雕刻岂是“生动”一词就说得完的?无怪薛福成到巴黎,看见蜡人馆,竟当做了不得的艺术大加赞赏了。
二、中国知识分子对人体是陌生的。西方艺术以人体为主要题材,自希腊以来,有歌赞人体的传统。民初以来,中国人也讲“健美”,也画裸体了。但是我们对人体仍然是陌生的。西方艺术家借它来表现自己的意境,正像中国画家借山水木石来表现自己的意境。有一次一个中国朋友在罗丹的雕塑前说:“肌肉表现得很好。”当时我沮丧之至,但实在也不怪他,他没有想到雕刻并不只是仿造人体,复制肌肉,雕刻家要通过人体表现感情、思想,表现诗、哲学。
我于是想起抗战时期,有一个夏天我到昆明附近的安江参观艺专,并且随班画了一次模特儿。那时候,在云南那样的地方,模特儿当然非常难找。慢慢说服她脱了衣服让学生来画,说到让她全裸,当然是非常困难的事。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乡下妇人,我当时心里暗自想:“这大概是不得已的事,乡下的年轻姑娘,谁肯来抛头露面,坐着,让年轻学生团团围着画?更别说露出奶子、肚子坐在一个高台上了。我们能画这样的老态的女人也算不错了,但是这模特儿实在不好看。一身蛋壳黄的颜色,也单调得很。”我不知道当时那些艺校学生是怎样想的,总之现在回忆自己当时的想法,实在是狭隘的,甚至错误的。那个乡下妇女的体形正是卢浮宫里伦勃朗所画的“拔示巴”那样的、罗丹美术馆里的“夏娃”那样的成熟的女体,只怪我当时没有眼睛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