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毫不犹豫,完全出自本能,是本能反抗着本能,是反本能在起作用,而不是本能自身,这一声
“不!”不是一个深思熟虑的
“不!”也不是一个期望中的回答,表达我的不置可否,而我的妻只是笑我,她理解我,后来她也说,她从心底知道这声“不!”来得多么艰难,尽管我的内心苦苦挣扎想使它成为一声“是!”而我的回答——我相信我理解她,也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是那个
“不!”是那样一个
“不!”不是那种犹太人似的“不”,那个“不”的意思她已了然,不是的,我对这个字的确定像我对这个字本性的不确定一样,这个
“不!”只是一个
“不!”我说。即使我有大把理由,我也可以想像一次失望透顶的谈话是什么后果。让我们想像一下,这个孩子,我们的孩子——或者你的——如果这个孩子听说了什么而尖叫:“我不想当犹太人!”这是完全可以想象的,看,这孩子不想当犹太人,可是怎么回答他呢,怎么就使一个人成为一个犹太人了呢?我得低头走到孩子面前——还有你——因为我不能给这孩子——和你——任何东西:没有解释,没有承诺,没有弹药,就我而言,犹太人意味着一无所有,一无所有也意味着犹太人;就经历而言它意味着一切,就犹太人本身而言,它意味着:长袍在身的光头女就站在镜前;就经历而言它意味着我的生命我的死里逃生,一种说明着我存在,我生存,我继续的精神形式;问题在于,无论是他或者她或者你都不能因此而满意。我还是要说,这不是一声犹太人似的“不”,不是那个“不”所含有的一切内容,因为没有什么比这种传统的所谓“不”更加糟糕,更加令人厌恶,更具有破坏性,和自我否定;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廉价更懦弱;我看够了杀人者和自强者公然宣称他们对生命的赞美;发生得太多太频,让我心生怨恨;没有什么比向他们祈求生命更加可怕和令人蒙羞;毕竟,即使孩子出生在奥斯维辛,也是一样。我的妻因为显而易见的理由,喜欢我挑起争议,尽管我相信她并不理解我就像我自己可能也不理解自己一样。就这样,没多久后我就得上电车,我总得去哪儿,天晓得去哪儿,好像是去做我自己的事——好像我真有什么事等着我——那些事确实存在直到被接管——我盯着车窗外,生怕在哪个站台都会被出乎意料地甩下去。电车载着我们在喧闹中往前开,在到处都是的令人窒息的建筑和毫无生气的苍白植物中往前开,突然,有一家人登上了电车,似乎给这一切猛然一击。我忘了说那是星期天,一个在天气回暖的季节里小心翼翼垂死的星期天下午。他们有五个人,父母和三个女孩,最小的那个还在襁褓中,粉的,蓝的,黄的颜色令她眼花,她止不住地尖叫。可能太热了,我想。她留着褐色头发的温柔的母亲衣着破烂,把她揽在膝头,弯下脖子轻抚着孩子的头,那纤瘦的脖子像芭蕾舞演员弓起的身,看起来像要断了一样。瘦骨嶙峋的二女儿站在母亲身旁,抱着小妹妹,那个有七八岁的大女儿用双臂围住小妹妹,表达着一种可怜的排外的团结。可是她的手被二女儿很生气地摇开。她想享受母爱,但已经失去了资格,尖着嗓子肆无忌惮地哭喊只是小妹妹的特权,她只好又一次孤独地站在一边,在这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体会着边缘,孤独,和忌妒的苦涩,直到她成熟以后宽容接受,或者,成为一根敏感的神经,藏在大脑深处的某个地方,当她的父母带给她的可怕经历熄灭了她的热情,那些她将容忍,将度过的日子,令人难堪,我想,如果不是难堪,那就是所有的耻辱,所有熄灭她勇气和热情的一切。那个褐色头发的强壮的父亲,戴着眼镜,穿着短裤,光脚踏着一双凉鞋,像还在发育的年轻人一样炫耀着自己的身体;他伸出他黄色的大手,小女儿最后在他突兀的膝头安静下来。在这五张脸上,相似的是那先知一样的信息,超越了他们各自具体的样子而突然出现。他们都是那么丑陋,衣着褴褛,境遇凄惨,却身浴荣耀;感觉如此混杂,在我心中几乎掀起一场战争:厌恶却引人注目,恐怖的回忆和挥之不去的忧郁;我看见这感觉写在他们的额头上,像那些写在电车上的火焰般跳动的字母:
“不”——我不能做另一个人的父亲,注定的,上帝啊,
“不”——我孩提时代的经历再也不应发生在另一个孩子身上,
“不”——我的心中有声音在尖利地叫喊,是可能的,这个孩提时代的经历,应该发生在这个孩子——在你——在我身上。是的,是时候开始对我的妻讲我的孩提时代了,或者也许,就是对我自己。我确实真不知道,但我确实抑制不住地像多语症一样喋喋不休地给她讲,我真的抑制不住,一天又一天,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不断地讲,实际上即使现在,即使我不再向我的妻讲述了,我还是在说。是的,我不光是说而且开始恍惚,就在这同一个城市,那让我感觉安全而亲切的一切都变成了那个时代的一个陷阱,我感觉城市在我脚下裂开,我落入一个无法形容的陌生境地,到处是折磨和羞辱,我希望不要看见我自己,那个我在跟随着的自己,例如,让我偷偷摸摸地在街边打个小盹,像个患病的贵族一样,在两旁小小的,废弃的,梦已残破的宫殿之间,在充满着童话故事的房子的阴影里,那小塔楼,风向标,和翘起的镂花屋檐的阴影里,而窗已封死,栅栏已破,被掠夺过的园子就那样裸露着,破破烂烂的,却又有条有理的,真切逼人,仿佛出土文物的现场。而我到底怎么结束这一切,如果你喜欢,可以说我碰巧成为这个城市中命中注定重生的一个居民,也许你更乐意我把自己当成一个笨拙的结果。就让我们把它当作命运使然吧,如果无论如何也是一回事的话,即使我们如此笨拙,也有一双可以自己看到命运的眼睛。是的,确实,在那些日子里,我相信,也许是自欺欺人地相信,我就那样武断地与这个城市了断,没有任何目的,在同一个地方,在同样一个城里叫做JOZSEFVAROS的那条街区,那里,与郊区的另一个街区FERENCVAROS相连,那里,换句话说,在那些日子里,我仍在那里住着,虽然那是简易楼里的简易屋,虽然那只是一个可怜的建筑,还在一个可怜的规划图上。(译者:菊子)
(摘自2002年10月17日《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