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曹禺先生的《雷雨》,不是“一生不改的版本”。王先生说:“有的作家对他的处女作视为珍宝,舍不得割爱。”用曹禺先生的《雷雨》为例,认为这作品是“一生不改的版本”,这是欠妥当的。在现代文学名著中,除了巴金先生的《家》,怕《雷雨》改动次数最多,因之留下的文本也最多。据我所知,至少有5个文本传世。现略述如下:1934年7月《雷雨》发表在《文学季刊》第1卷第3期上,这是第1个文本。作者作了一点小修改后,由巴金编入《文学丛刊》第一集,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1月初版,这是第2个文本,解放前它多次印刷,没有改过。1951年8月,开明书店出版了《曹禺选集》,收了作者修改了的《雷雨》,这是第3个文本。这次修改甚多,几个人物面目大变,第4幕等于重写。四凤没有死在雷电下,鲁大海则为工人阶级代表,领导了工人大罢工。如此改动,读者不肯接受,195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曹禺剧本选》时,又改了回去,但也有许多重要修改,例如删掉了《序幕》和《尾声》等,这就是第4个文本。据此,中国戏剧出版社1957年又出版了单行本《雷雨》。对这个本子,曹禺认为“剧本太长,需要大大删减”,1959年9月,中国戏剧出版社印《雷雨》第二版时,作者又作了删削,删掉近十分之一,这就是第5个文本。1959年后,通行的一直是此本,直到80年代中期,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曹禺戏剧集》12种里,《雷雨》还是这个文本。王先生文中提到了《雷雨》的“序幕和尾声”,解放后30多年流行过《雷雨》的3个文本,都是删掉了《序幕》和《尾声》的本子呢!
80年代末,田本相先生陆续编出了《曹禺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和《曹禺全集》(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收入两书的《雷雨》,则是依据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1月初版本排印的。转了一个圈,学术界又选中了第2个文本;但这并不等于曹禺先生没有修改过《雷雨》,解放后30多年通行的文本,是历史的存在,是改不掉的历史。王先生文中认为,《雷雨》是“一生不改的版本”,是不正确的。这里再一次证明了版本问题的复杂性。
第二,茅盾先生的《蚀》,是否“只改过一次的版本”呢?对此,我表示存疑。我讲一些我了解的事实。茅盾在《小说月报》上,第18卷第9号至第10号,发表了《幻灭》(1927年9月至10月);第19卷第1号至第3号,发表了《动摇》(1928年1月至3月);第19卷第6号至第9号,发表了《追求》(1928年6月至9月)。三个中篇是各自独立的,没有《蚀》的书名,三篇故事不衔接,人物也都不同(只有《幻灭》中两个人物在《动摇》中出现了),这时也没有三部曲之名。1928年8月至12月,商务印书馆陆续出版了《幻灭》、《动摇》、《追求》,为各自独立的中篇小说,均列为《文学研究会丛书》之一种,书没有《蚀》的总名,也不是三部曲的一、二、三。三书在商务印书馆分别印过两、三版。1930年,茅盾将三书作了一次改动,将三篇合为一书,题为《蚀》,前边加了《题词》(1930年3月作),交开明书店于1930年5月初版。这时,开明书店在同时还出版了三个单行本,书名依次为《幻灭——蚀之一》、《动摇——蚀之二》、《追求——蚀之三》,均列为《文学周报社丛书》之一种。到这时,才有了《蚀》这个总书名,也才能称之为三部曲了。这个版本,开明书店印了20年,印数很多,广为流传。作者1930年将三书合为一书,题名为《蚀》,各自称为“蚀之一”、“蚀之二”、“蚀之三”的三部曲形式,我认为就是一次改动。目前商务印书馆本的《幻灭》、《动摇》、《追求》传世极少,作者合起来交开明书店出版时,文字有没有改动,极难对校,只好存疑了。
解放后,作者将《蚀》交人民文学出版社于1954年7月出版。该书《出版说明》上说:“现经作者略加修订,重排出版。”我想,这次修订就是王先生文中“只改过一次的版本”那次改动吧!《茅盾文集》第一卷1958年3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一卷就是《蚀》。该卷最后,有作者1957年10月3日的《写在〈蚀〉的新版的后面》,文中说明《蚀》是据1954年修改本印入的。但在出版社的《第一卷说明》里,明确告诉我们:《蚀》“1954年经作者修订后由本社出版,现在又经作者重新校阅,收入本卷”。这“重新校阅”中是否有某些修订呢?这是我的第二个存疑处。因为《蚀》与《子夜》有类似的情况:《子夜》1954年作者修订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1958年5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茅盾文集》第三卷,收入《子夜》,《第三卷说明》也只说“又经作者校阅后编入”,但研究《子夜》的专家告诉我们,实则作者又有小的修订。因此我怀疑茅盾先生收入“文集”时,文字可能又有改动,希望研究《蚀》的专家指教。
第三,认为老舍先生修改的《骆驼祥子》是“体现作家思想巨大进步的版本”,此说值得商榷。老舍先生是不愿修改自己的作品的,他比喻为“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特别是精心创作的《骆驼祥子》,更是不愿修改。但在解放初期,在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政治形势下,在“左”的文艺路线影响下,有一股老作家修改代表作的风潮,老舍也没有办法,只好忍痛割爱,修改《骆驼祥子》。据我考察,《骆驼祥子》改过三次,都是用删削的办法进行的。目前有三种改本传世:第一种为删节本。开明书店1951年8月出版了《老舍选集》,书中收入了《骆驼祥子》。老舍先生大量删节原文,一部16万字的长篇,删后不足10万字,结尾第24段全删,第23段删去三分之二。第二种是晨光出版公司“改订本四版”本。《骆驼祥子》删节本出现时,晨光出版公司的原本《骆驼祥子》正在发行,1952年1月晨光出第4版时,应老舍的要求,在原纸型上删掉了第24段开头的大段文字,只留了八个自然段,收束全书。书的版权页上,注明为“改订本四版”。第三种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修订本。1955年1月出版,为直排,后改为横排,此本流传30多年,打倒“四人帮”后,还重印过。此本删改有三个要点:1.删掉原书第23段后半和第24段全部,去掉了祥子的堕落和结局;2.删掉了阮明这个人物,全书他三次出现,有关文字全删,在这个人物身上,反映了作者对政党的观点,所以去掉;3.删去书中有关性的文字(这类文字,书中很少)。王先生文中,所指就是此本。这个版本是否“体现作家思想巨大进步”呢?本人不敢苟同。我认为,老舍先生当时这样,完全是不得已,是违心的。请看老舍在《老舍选集·自序》中的话:“我乘印行这个选集的机会,作个简单的自我检讨。”“假若没有人民革命的胜利,没有毛主席对文艺工作的明确的指示,这篇序便无从产生,因为我根本就不会懂什么叫自我检讨,与检讨什么。”《骆驼祥子》的删节本和后来的修改本,就是作家“自我检讨”的产物。形势所迫,不得不如此!正是基于老舍不愿修改自己的创作,所以50年代大出作家文集的时候,老舍始终不肯出版这样的“文集”。
对于老舍被迫修改《骆驼祥子》的情况,他的子女完全了解,所以,1982年5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老舍文集》第三卷,所收《骆驼祥子》是没有修改过的初版本。同时,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骆驼祥子》单行本,也改成了没经修改的原本。再后的《老舍小说全集》、《老舍全集》,也都收入了《骆驼祥子》的原始文本,而不取修订本。这也足以说明,老舍1954年修改的《骆驼祥子》,并非一个“体现作家思想巨大进步的版本”!
第四,巴金先生确实“一生不停修改”他的《家》。王先生这个判断是准确的,但所举版本远远不够。据龚明德先生考察,《家》前后修改过九次。如今收在《巴金全集》的,就是巴金先生改了多次的“定本”。对于巴金先生这种修改,现代文学研究界,是有不同看法的;但巴金先生坚持他的做法。他的名言是:创作又不是小学生考卷,我为什么不能改呢!现代文学史上的名著,究竟能否修改?50年代作家们纷纷改自己的名作,对不对?目前是讨论不清楚的,见仁见智,不易统一。但我可以说一句: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新文学大系(1927—1937)》中,收入的《家》却是初版本。有兴趣的朋友,不妨找来与《巴金全集》本《家》对一对呢!
中国现代作家作品的版本相当复杂,要见到一部作品的各种版本很不容易;特别是那些印刷次数较多的名著,尤为不易。我仅据自己接触的材料,与王玉华先生讨论四部名著的版本问题。唐突之处,敬请原谅。如有不妥,欢迎王先生和广大读者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