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寺樱花 |
宗教扬起文学的风帆,更容易深入人群;而文学借助宗教的翅膀,也就更容易飞越国界。说起泰山府君和日本樱花怎么搭上界,就要先说佛教道教的东渐。
今天的日本人不用说,就是中国人知道泰山府君的,大概都很少吧。然而对于六朝时代的中国人和平安时代以后的日本人来说,那可是“好生了得”,因为他们以为,所有人的性命都攥在他的手心里呢。人死了以后,灵魂都要到泰山去报到,泰山的神就是那死后世界的主宰,那神,那主宰者就是泰山府君。府君简单来说就是长官的意思。那泰山府君既是道教的神,又与佛教融合,作为阎魔王的侍者,或者地狱的一王,或者与十王里的第七太山王混同,总之佛道两教都尊崇他。
六朝最有名的志怪小说《搜神记》里的胡母班,就曾经是泰山府君的座上客。故事说泰山人胡母班,曾到泰山侧,走到一棵大树下被泰山府君派人请了去,替泰山府君给嫁给河伯的女儿送了一回信。泰山府君的宫室威仪甚严,但府君待人还是蛮客气的,对胡母班设食招待。待胡母班二进府君宫室,进厕所时看到死去的父亲在那里带着枷锁做苦工,这才知道府君是何人物。于是苦苦哀求免除亡父苦役。府君告诉他:“生死异路,不可相近”,不过还是答应下来了。等胡母班回家,不到半年儿子便几乎死光了,于是他又去拜见府君,请求搭救,结果剩下的孩子倒安然无恙。前头儿子之死,乃亡父召唤所致。
这个故事里登场的泰山府君,身为阴间帝王,并不是一脸狰狞的阎罗魔王。嬉笑如同常人,通人情,明事理。他所做的只是人的生死的“管理工作”,手下的“绛衣驺”(穿红衣服的士卒)也不是青面獠牙的小鬼,而是彬彬有礼的士兵。
有趣的是,泰山府君不仅在六朝志怪小说中登场,而且东渡扶桑,成为日本佛教文学中的一位主人公。那他是怎么到日本去的呢?《神社考》一书把他称为赤山明神。说日本的慈觉大师在唐的时候,泰山府君就现形与慈觉大师约好要到日本。慈觉回国的时候遇到风暴,眼看就要被漂流到罗刹鬼国去了,危机当口,赤山明神著蓑笠,持弓矢,始终护卫着慈觉。慈觉就是日本天台宗山门派的祖师圆仁(794-864),他是838年入唐,847年归国的。从这个传说可以推测,泰山府君信仰是随佛教传进日本的。赤山明神本来在京都不远的比睿山,这里又把他与泰山府君合二为一,还有的说他就是日本的地藏菩萨。随着佛教东传,泰山府君就这样顺顺当当地日本化了。那个时代道教也曾乘风东去,泰山府君对信道教的人也同样有权威,这里不详说。
成书于12世纪初的《今昔物语集》的卷19就记述了与泰山府君有关系的故事。说是有一位高僧得了重病,弟子们虔诚祈祷也不见好转,便请来阴阳家安倍晴明前来祭祀泰山府君,以望祛除病魔。安倍晴明却说,要想挽救高僧,需有一人替死,载其名于祭祀的文书之上。一位平时并不受到高僧器重的弟子挺身而出,愿意替师赴死。法事之后,高僧病情迅速好转,而那毅然待死的弟子也平安无事。原来泰山府君感其诚意,保佑师生长寿终其天年。这个故事里,泰山府君不仅管着中国人的生死,连异国僧俗也是他的权限。泰山府君随佛教传入日本之后,又被那里的阴阳家奉为掌管生死的神灵,与日本神话中的素戋明命相配,成为祭祀的对象。平安时代以后他是延命、除魔、荣达(荣华富贵、飞黄腾达)的神,对信他拜他的人来说,好像比在中国还顶用。史载京都的赤山禅院13世纪就多次祭祀泰山府君。
这个故事,又将泰山府君与日本的阴阳家牵在了一起。原来中国的阴阳家大约6世纪时就传到日本,特别是到了平安时代,阴阳家神秘的一面被大为强调,变成了一种民间信仰,到处用来避祸招福。那故事里的安倍晴明所属的安倍家,就是平安时代中期最有影响的两家中的一家。最近日本的电影电视剧,还在演的《阴阳师》,就是演绎安倍晴明的故事,招神闹鬼的,用未卜先知、起死回生的老把戏新花样去娱乐寻求刺激的现代人。文化交流往往正是这样,拿来者将外来的东西分解开,一部分因素扩大、膨胀、升华;而对另一部分因素视而不见,丢它个精光;张冠李戴、指鹿为马、移形变态、楚材晋用,都算不得咄咄怪事。泰山府君为日本的阴阳家所用,那故事赞扬的是情愿代师去死的弟子,与《搜神记》里那故事里赞美的孝道,就各有背景。
《搜神记》中泰山府君的一句话,不仅让胡母班的阴间服苦役的父亲换了身份,而且让他的儿子免去一死。不过,别的人就没有胡母班那份福气,能随时谒见这为冥王,那就只有烧香磕头,求他保佑了。看来《今昔物语集》中的泰山府君,已经与《搜神记》里的不大一样,在人生病时更要好好拜他。日本《吾妻镜》等多处记载寺院举行天曹地府祭,祭祀泰山府君及冥道诸神;皇室贵族染疾,对泰山府君更是敬上加敬。起码他在日本受到的待遇不比在中国差,有时候甚至更要高上一等。
泰山府君的“权限”也在扩大,不光管人,还管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到了镰仓后期的军事小说《源平盛衰记》里他变成了护花神。那里讲有个叫樱町的高官,爱樱花爱得出奇,年年盼望樱花开放,人也叫他樱待(日语中町与待同音),就是等待樱花的意思。爱樱者便以樱为名,名以诠性,很像《论语》中隐士就叫长沮、桀溺。再说樱町虽然爱花如命,可惜那樱花只开7天花,每到春天他便为花命短暂伤心,于是祭祀泰山府君。结果,那花就开了37天。这还不算,日本古代最卓越的戏剧家世阿弥(1363-1443)又编出了谣曲《泰山府君》,能剧舞台上也站起来一位泰山府君。
世阿弥中年以后拟法名取的艺名叫做世阿弥陀佛,简称世阿弥。他在日本戏剧史上的地位,很像中国的关汉卿。他集演员、剧作家和戏剧理论家于一身,博采众长,将能剧发展为一门综合艺术。世阿弥自己也把《泰山府君》当作代表作。他的剧情很简单:樱町为痛惜樱花早落,祭祷泰山府君。正在这时,一位天女从天而降,折取一枝樱花而去。泰山府君出现在樱町面前,谴责天女偷花,赞赏樱町风雅,把樱花的“寿命”延长为37天。与《源平盛衰记》的故事相比,世阿弥增加了天女这个人物,仍是突出惜花之意。
据剧本上描述,那泰山府君“面小”,戴着“唐冠”,红头,系着腰带,拿着“唐团扇”(日本人一般把中国的东西都冠以“唐”字,中国人用团扇,日本人则用折扇),总之从扮相装束上很突出这位司命大神的“异国情调”。那泰山府君一上场就自报家门:“吾乃五道冥官(裁断五道轮回众生的长官)泰山府君是也。我掌管人的寿夭,守护阴阳两界,却从没听说为花益寿延年而求神拜佛的。”为樱町之举所感动,泰山府君口念神通广大无处不灵,责令鬼神让路、风暴不侵、雨水不打、四方护卫,让只开七天的樱花开它个37天。
樱花是日本的国花,是日本民族共同意识的象征。历史上许多文学家,不断借助樱花的形象来强化这种共同意识。在日本的诗歌——和歌当中,舍命惜花是最重要的情调。一位歌人因为在咏唱落花如雪的一首和歌中没有表达出痛惜之情便受到责难,赏花惜花是和歌咏唱不尽的主题,也是戏剧音乐变奏不尽的主题。那为延长樱花花期而向泰山府君祈祷的樱町,自然是爱花惜花的极致。同时,艺术家们更多地用对花的凋谢的惋惜伤感来表达对花的钟爱,似乎觉得比直接赞颂花的盛开更为风雅,那对花惜春的樱町,也是触物伤情的审美意识的体现者。他的这种情感能够感动泰山府君赐予樱花更长的寿命,这一情节本身就是对日本审美意识的礼赞。泰山府君虽然算是外来的神仙,他在日本文学艺术中的形象,却完全是日本审美意识的产物。
作为日本精神象征之一的樱花意象的形成,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文学艺术通过讴歌护花惜花来强化民族的共同意识。有人说日本人爱樱花是因为它象征了日本人的集体意识,也有人说它短促而美丽的生命最像日本人的性格,其实到底为什么也无须统一标准答案,最重要的是它发挥着增强民族共同意识的作用。每年一月中旬到五月中旬,从最南端的琉球群岛,到最北端的北海道,关于樱花开放的消息要持续五个来月。在这个期间,只要是日本人,不管他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恐怕都会不时想起:现在哪儿的樱花又该开了?是关东?还是关西?当年世阿弥把观众的感动称做“花”,他整个艺术生涯都在为舞台上花开而努力。他选择泰山府君的故事,自然相信观众也能理解它,会满台生花吧。岁月沧桑,尽管今天的日本人可能很少有人知道泰山府君是何许人物,但知道泰山府君的人却还很不少。一位饭店老板曾问我:“你知道‘听来是泰山鸣动,原来是一只耗子’这句日本谚语吗?”,原来这句谚语也写成“大山鸣动,耗子一只”,本来出自拉丁语的“山带产气,生出一只滑稽的20天耗子(耗子的一种)”,英语里也有“山生耗子”之说,到了日本,意义一变,转为动静大而事由小的意思。
泰山本身就是一座宗教与文学的博物馆。如果在那里的什么地方,把泰山府君和樱花的故事也讲一讲,岂不为泰山文化的博大精深再增一支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