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匆匆阅读了书稿,其中有些篇章深深触动了我。但仍认为,内容结构有些杂,缺乏主心骨,而且总篇幅有些长。写得最富文学性、有独特感受的,是那些回忆往事和记录作者70岁前后奇怪心绪的文章。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把这些想法写给叶先生,很快就收到回信,信中说:
稿子没编好,您的意见提得都对,我都同意。杂感之类,时过境迁,没有多大意思;序言及书评,读者没见着所序所评的书,接不上头,也舍弃为好。
书名是安上的,序也写得牛头不对马嘴。我已经觉察非改不可。至于当初为什么会搞成这样,以后如有机会再面谈。
我想能不能这样办:稿子寄回给我;在目录上,请按您的看法,加上或取或舍的标记,供我重编时参考。
这信使我有些震惊了!叶先生是名副其实的编辑界前辈,1940年即从事编辑工作,1956年任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首任社长兼总编辑,而对我的意见却这般认真。我再一次通读稿件,遵嘱做了标记。
第二次寄来的稿件,几乎删掉了三分之二的篇幅,仅余7万字左右。叶先生提了个要求:先排出文字样,然后他边校对边配插图。文字校样寄出后,叶先生的女儿小沫给我打来电话,说父亲住院动手术,校样和插图恐怕要等些时日。她在电话中还说,父亲跟她谈起我,“很少见到这样负责的编辑了”。我听后有受宠若惊之感。我想,是“很少见到这样负责的编辑”了呢,还是“很少见到这样认真、有风度的作者”?
两个月后,收到了叶先生寄来的定稿。这是一部编辑业务的范本:每幅图的版式都一清二楚,安排得天衣无缝;每一页文字的计算都精确无比。还设计了封面。在收到稿件之前,先收到了他的信:“动了两次手术,住了40多天医院……看校样、配插图,都只好慢慢儿来……校样颇有改动,插图能不能印清楚,毫无把握……请代我郑重考虑,如果印出来实在不像样,宁可作罢。”
这部校样我决定保存起来。
从接到第一稿到签字付印,书稿我看了四遍,最后两遍是逐字逐句看的。这些文章称得上百读不厌——回忆作者的父亲叶圣陶先生的文章占了五分之二篇幅,有15篇之多;6篇回忆作者的岳父夏丐尊;作者70岁时,父亲去世,此前此后三年间,心情颇不平静,常做一些奇怪的梦;作者60岁前后,喜欢回忆儿时生活,并拣出50多年前的旧作修改或重写——全书大概就是这样。作者在自序中说:
40篇记事短文,多一半是回忆,编成了这本小册子。40篇中数《舒适的旧梦》最短,我把它排在最后,借这个篇名作为小册子的结束语。用《舒适的旧梦》作为书名,是汪稼明同志的主意,他说这5个字,可以大致概括这本小册子的内涵。编者和著者的合作是愉快的,由于双方的意见基本一致。
这40篇文章,大多数曾收入作者别的集子中,从作者赠我的几本书里,即可看到。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文章全是“新作”,因为除了标明“重写”、“改”的文章外,其他的在收入本书时,也都做了文字的修饰。这些修饰是很见功力的。比如《细数家珍》中,写父亲“以前每隔一两年,总要到苏州看看”,下半句改为“总要回苏州看看”,一字之差,感情色彩不一样;“对吃的爱好”改为“对吃的癖好”;“小时吃过的,还能说出几十种名目来”,下半句改为“还能报出十几种名目来”。再如《题<五醉图>》中描写关良画了画,有时寄来,“让我父亲题辞”,改为“让父亲随便题点什么”;“很可纪念的”改为“很可纪念”等等,这种严谨的文字功夫,是承继叶圣陶先生和夏丐尊先生的,本书中有多处实例。如《题<五醉图>》中,父子二人一起斟酌诗句,儿子先“诌”出两句:“尚有一醉身不现,酣墨淋漓画师关”,父亲对两处不满,最后改为:“尚有一醉未着笺,酣笔淋漓画师关”;《改稿一例》中,儿子写了一篇文章称赞扬绛先生文章,说是“婉转的语言,恳切的态度”。父亲提意见说:“‘婉转’、‘婉约’、‘委宛’,查辞书取其一。我想‘婉约’较好。”儿子当时便改为“婉约”,后来编集子时,又把“婉约”改为“和婉”,的确是越改越好了。
再说说夏先生。仅举一例。日本友人内山完造在1945年请夏先生预题墓碑,夏先生题道:“以书肆为津梁,期文化之交互,生为中华友,殁作中华土,吁嗟乎,如此夫妇。”这样简朴、深切的词句,非大手笔莫能为。
《舒适的旧梦》于2000年7月出版。此后,叶先生又来过两封信,建议我们出几种插图本的书。由于种种原因,迄令未能落实。(摘自《久违的情感》,汪稼明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2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