狨,曾经是古代诗人笔下经常描绘的动物形象。如南宋方凤《游仙华山》诗:“起左信奔鹿,当前任啼狨。”杨万里《跋陆务观剑南诗稿二首》:“鬼啸狨啼巴峡雨,花红玉白剑南春。”都记述了旅人在山林中与“狨”相亲近的情形。
狨,以毛质柔长,毛色金明而为人所爱,通常又称作“金线狨”。如明人方以智《通雅》卷四八所说:“其毛茸而长,金色异采。”世谓之“金线狨”。清人陈启源《毛诗稽古编》卷一六也写道:“狨,色黄赤,故名‘金线狨’。”
宋人陆佃《埤雅》卷四有这样的记述:“狨盖?狈之属,轻捷善缘木,大小类?,长尾。尾作金色,今俗谓之‘金线狨’者是也。生川峡深山中。”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五一下引杨亿《谈苑》则说:“狨出川峡深山中,其状大小类?,长尾,作金色,俗名‘金线狨。’”看来,所谓“长尾,尾作金色”的后一“尾”字,或许是衍字,原本很可能应当是“长尾,作金色”。也有可能“金线狨”尾部的毛色确实最为名贵。《蜀中广记》卷五九引李?《师友谈记》则说其“脊毛”质量最好,“狨似大猴,生川中,其脊毛最长,色如黄金。”数十片缀缝在一起,“价值钱百千”。
《太平广记》卷四引《玉堂闲话》说:“狨者猿猱之属,其雄毫长一尺尺五者,常自爱护之,如人披锦绣之服也。极嘉者毛如金色。”南宋薛季宣《浪语集》卷三:“猿有毛而狨,谓之‘金线’,此鸟兽之异者也。”有人于是作《狨赞》,称美其华贵:“状实猿类,体被金毳,皮以藉马,中国之贵。”
所谓“皮以藉马”,是说“金线狨”皮毛柔软美观,用作马上鞍具。《集韵·东韵》:“狨,……其毛柔长可藉。”方以智《通雅》卷二八说,“以金丝狨饰鞍坐”,称作“狨坐”。同书卷四八也说“世以为鞯褥”。司马相如《上林赋》“蛭蜩?猱”,唐代学者颜师古解释说:“今狨皮为鞍褥者。”方以智据此以为:“则唐时已用此狨坐矣。”
据陆佃《埤雅》卷四,“金线狨”由于皮毛质量优异而富有经济价值,于是,“人以药矢射杀之,取其尾为卧褥、鞍被、坐毯。”《石林燕语》卷三和卷八都说到,“狨坐”不知始于何时,唐以前犹未施用。太平兴国年间诏令工商庶人“不得用狨毛暖坐”,可见当时社会上下曾经风行“狨坐”。天禧元年始定一定品级的官员方能使用“狨毛暖坐”的制度,“余悉禁”,于是成为定制。在太平兴国七年以前,普通民众“虽工商庶人皆得乘”,“天禧以前,庶官亦皆得乘也。”这一情形,在诗文中多有反映。如李复《翠碧》诗:“五陵游侠儿,挟弹驰长路。华狨毛垂金,丰豹文濯雾。”又如陈起编《江湖小集》卷二七《王同祖学诗初稿》所收《湖上》诗:“长安三月又三日,绣毂狨鞍富贵家。笙鼓喧天兰棹稳,卖花声里夕阳斜。”都说到“狨鞍”的风行。此外,薛季宣《贵游行》:“沙堤大盖何穹窿,底人佩玉鞍蒙狨”,杨冠卿《少年乐用李贺韵》:“金狨醉倚玉骢骄,归去画桥临绿水”,吴泳《同程季予游李园和张仁溥》:“幅巾野服才相逢,华茵解下金线狨”,方岳《次韵吴枢密乌衣园旧韵》:“旧家门巷绿??,尚忆狨鞯马意骄”等,也涉及“狨鞍”的普遍应用。
彭汝砺《答同舍游凝祥池》诗:“凝祥池头三月春,腰金骑狨多贵人。”指出“骑狨”成为“贵人”身份的标志。宋代确定一定级别的官员方可以使用“狨鞍”的制度之后,“朝制内外省以上官乘马者得以狨为藉,武官则内客省使宣徽使乃得用。”(《益中方物略记》)按照李?《师友谈记》的说法,“文臣两制,武臣节度使以上许用。”每年的九月开始使用,至次年的三月撤去。后来有关规定又有调整,但是“狨坐”作为等级标志的意义没有变化。于是,“狨坐”成为地位高贵的象征。黄庭坚《从时中乞蒲团》诗写道:“君当自致青云上,快取金狨覆马鞍。”据说确实有得知升迁信息后匆忙置备“狨鞍”,然而却因此被罢免的情形。如《说郛》卷三五下:“政和中,有久次卿监者意必迁两制,预买狨座,得躁进之目,坐此斥罢。”
高官贵族得乘“狨鞍”,在许多诗文中留下了炫耀的痕迹。王炎《和王右司游南岳三绝》:“懒跨狨鞍趁晓班,却穿蜡屐小游山。”李之仪《贺李方叔得眉山玉堂赐马公自书券》:“翰林下直出玉堂,狨鞍宝辔声琅琅。”曹勋《政府生日》:“朝回宝勒照金狨,彩服熙熙笑语中。”韩驹《送赵承之秘监出守南阳》:“方今群贤从法驾,金狨塞路嘶骅骝。”当时,所谓“华屋金狨座,雕鞍四马车”(裘万顷《书晁文元道院集》),已经成为一些人的政治理想。官场失意时,“狨座”金灿灿的光泽,也可以点燃主人对昔日荣华富贵的追忆。范成大《以狨坐覆蒲龛中》诗:“?蚀尘昏度几年,蒙茸依旧软如绵;且来助?乌皮几,莫忆冲寒紫绣鞯”,就隐约透露出这种心理。又如谢逸《和陈仲邦野步城西》诗:“葛巾藜杖真萧散,何必狨鞍革空月题”,则以“葛巾藜杖”那种平民式的潇洒,抗击着“狨鞍”之富贵的诱惑。
在浮侈世风盛行的年代,车骑装饰务求奢华,“狨座”也追求亮丽。《张氏可书》记载,王?任御史中丞,每骑马出行,“坐一退毛旧狨,出入台中”,于是被讥称为“退毛中丞”。据《老学庵笔记》卷一,南渡之初,虽国难当头,时局艰危,有些高官依然大讲排场,“犹张盖搭狨坐而出”,以致遭到愤怒的军民以砖石掷击。
以“狨”为车骑之饰,并不是宋代特有的现象。明人杨慎《送陈少野西上》:“蒲塞兰津路阻修,金狨翠马交且淹留”,清人施闰章《走笔用韵答沈客子见赠》:“公卿倾倒筵上客,开樽列坐金绵狨”,查慎行《卢六以庶常自藩邸入直武英每小车以诗索和》:“旁挂鸱夷应贮酒,中安狨坐好摊书”等诗句,都反映明清时代“狨”依然在上层社会生活中发射着华贵之光。
除了装饰鞍座之外,文献中还可以看到所谓“狨褥”(方岳:《答魏监丞》)、“狨衣”(胡仲弓:《饯储秀野赴广西制司参议》)、“狨裘”(康熙:《赐宴诸蒙古》)等,可见“金线狨”以其皮毛的名贵,在上层消费生活中曾经有相当广泛的应用。至于黄庭坚以狨毫“作丁香笔”“试作大小字周旋可人”的故事(黄庭坚:《笔说》),则又指出了一种极其特殊的用途。
清人陈元龙《格致镜原》卷八七引录的几条资料可以反映金丝猴被猎杀的情景。《癸辛杂志》记载,武平地方素产“金线狨”,通常的捕杀方式是,“先以药矢毙其母,母既中矢,度不能自免,则以乳汁遍洒林叶间,以饮其子,然后堕地死。邑人取其母皮,痛鞭之,其子亟悲鸣而下,束手就获。”《玉堂闲话》记述,“(狨)生于深山中,群队动成千万。雄而小者,谓之狨奴。猎师采取者,多以桑弧檑矢射之。其雄而有毫者。闻人犬之声。则舍群而窜。抛一树枝接一树枝。去之如飞。或于繁柯禾农叶之内,藏隐其身,自知茸好,猎者必取之。其雌与奴则缓缓旋食而傅其树,殊不挥霍,知人不取之。则有携一子至一子者甚多。其雄有中箭者”,“觉有药气,则折而掷之”,“攀枝蹲于树巅。于时药作抽掣,手足俱散,临堕而却揽其枝,如是者数十度,前后呕哕,呻吟之声,与人无别。每口中涎出,则闷绝手散,堕在半树,接得一细枝,稍悬身,移时力所不济,乃堕于地。则人犬齐到,断其命焉。猎人求嘉者不获,则便射其雌。雌若中箭,则其子?去复来,抱其母身,去离不获,乃母子俱毙。”看来,“猎人”为了取得“金线狨”的宝贵皮毛,捕杀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面对猎取对象所表现的亲族之情和慈爱之心,“猎师”们在利益的驱动下暴露出的奸诈和残忍,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宋王朝曾经颁布禁止残杀“金线狨”的政令。《宋史·真宗本纪三》记载:“(天禧元年八月)丁丑,禁采狨。”规定一定级别的官僚贵族方可使用“狨毛暖坐”,可能也有限制猎杀“金线狨”的意义。有的地方法令有禁止买卖狨皮的内容,可见楼钥《侍御史左朝请大夫直秘阁致仕王公行状》“在?首禁科买狨麝之类”等例证。据《宋史·段思恭传》记载,也有地方行政长官因“妄以贡奉为名贱市狨毛虎皮为马饰”而受到降职处分的情形。《六研斋笔记》二笔卷一有“夫狨麝孔翠以有用贾害,良亦可愍矣”的感慨。可惜这种意识面对物利,只能产生极其微弱的影响。
司马相如《上林赋》中说到上林苑有“猱”。张衡《南都赋》列述南阳生态条件,也说到“猱”的生存。许多学者认为“猱”就是“狨”。颜师古说:“狨一名猱,谓之‘金线狨’。”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五一下写道:“狨毛柔长如绒,可以藉,可以缉,故谓之‘狨’。而‘猱’字亦从柔也。或云生于西戎,故从戎也。”而“狨”,“是考证可信的金丝猴古名。”《匡谬正俗》卷六:“‘猱’也此字既有柔音,俗语变讹,谓之戎耳。犹今之香?谓之香戎。今谓‘猱’别造‘狨’字,盖穿凿不经,于义无取。”许多资料可以说明,“狨、猱为一物”,也就是说,“猱也是金丝猴古名称之一。”(李保国、沈文君、陈服官:《金丝猴名称考释》,陈服官主编:《金丝猴研究进展》,西北大学出版社1989年3月版,第30页至第31页)
张衡出身南阳,以科学学术立场考察家乡地理人文,自然与俗常汉赋作品多夸张虚饰不同,能够细致真切,确可信据。如果《南都赋》中说到的“猱”可以看作金丝猴,则有关资料可以作为研究这一物种历史上生存地域的有意义的论据。
现今金丝猴的三个亚种川金丝猴、滇金丝猴和黔金丝猴在中国的地理分布,仅限于陕西、四川、西藏、云南、贵州等地。然而经研究表明,“古代金丝猴曾经生活在亚热带的环境中并且有过比较广泛的分布。”(潘文石、雍严格:《金丝猴的生物学》,陈服官主编:《金丝猴研究进展》,西北大学出版社1989年3月版,第4页)金丝猴生存地域的退缩,有气候条件的演变以及因此导致的环境恶化等因素的作用,而千百年来人类的残酷猎杀,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杜甫《石龛》诗描述深山远行的感受:“熊?咆我东,虎豹号我西。我后鬼长哮,我前狨又啼。天寒昏无日,山远道路迷。”在车前啼叫,令旅人不免心惊的“狨”,又称“金线狨”,据说就是今天被看作珍稀动物的金丝猴。
从唐宋诗文的遗存看,“金线狨”是人们熟悉的野生动物。也有迹象表明,它们的生存地域原本是相当广阔的。只是因为其皮毛之“金色异采”,导致了人类的残酷捕杀。今天金丝猴的地理分布区域已经相当狭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