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种定性也符合熊十力的思想实际吗?《中国现代哲学的创生原点——熊十力体用研究》一书的作者对此的结论是否定的。作者首先以丰富的资料,力证了熊十力先生主要是旧学脉的打断者,而不是它的承接者。在古老的中国纳入世界文化潮流的情况下,是作为中国现代哲学——一门常常认为是属于西学、而中学所无的学问的创立先驱。作者证实了,熊十力先生为学的语言平台是西方的哲学系统,虽然他在这个系统下阐发的是中国哲学的精华。
作者首先以熊十力的语言论证了熊十力所从事的是哲学:
“吾学在究体”、“哲学发端,只是一个根本问题,曰宇宙实体之探寻而已。(《十力语要》,中华书局版395页,张著《代自序》注(3)) “《新论》明举体成用,绝对即是相对。摄用归体,相对即是绝对。启玄关之秘钥。燃孤灯于暗室。庶几本体论,宇宙论,人生论,融成一片。”(熊十力《为诸生授新唯识论开讲词》。张著《代自序》18页)
作者以熊十力的夫子自道,说明了熊十力学说的现代性质。同时,作者更以现代许多著名学者的精湛评论,说明了熊十力是旧学术的转捩者:
“对熊十力哲学的独创性,我们在《新论》文言本马一浮序中即可见之甚明。对此,石峻先生亦甚有深见。他说:“熊十力先生是一个富有独创精神、不喜好依傍门户的哲学家、思想家”,而不是一个某家某派的专家和经师。因此,把熊十力简单地称为“纯儒”或所谓“儒家正统”,他认为是不妥当的。同样,景海峰也看到了熊十力哲学的这一特征,他说:熊十力的“由佛转儒,归宗孔子,并非宗教式的皈依,而是开拓视野,吸收更为丰富的思想养料以充实自己的学说。他对儒家的扬弃正像他对佛学的改造一样,都是站在自己的哲学立场上,以‘六经注我’的态度,随意发挥和裁剪,取其有用而除其糟粕,融入自己的体系。”而郭齐勇对熊十力的“宗儒”作了这样的分析:他对秦汉以后的封建化了的儒家都是否定的;而对孔子本人的崇礼,则是“给孔子穿上中山装”,作为一位资产阶级革命家来崇礼的!这些,对我们把握熊十力哲学的独创风貌和熊十力的哲学家性质,——归之于我们把体用论理解为一种独创哲学而不只是对哲学史的继承,应是深有启迪的。”(见张著18页)
在此,一个重要的问题是,作者为什么如此看重熊十力是旧学术的转捩,而不是泛泛的“新儒家”;为什么不认同他是新儒家,而是中国哲学的现代创生者呢?就因为作者深研熊著,而深执这样的观点:
1、儒家学术,作为封建的意识形态,由于其在漫长专制社会中的奴化和变质,其固有的局限性使其不能成为现代中国的思想武器。而文化世界化的进程,则是不可阻挡的。
2、熊十力既认为儒术之如此腐败不可依——张著对熊十力轻蔑秦汉后儒的言论引述极多——那么,他又为什么会自认其为“新儒家”呢?虽然,熊十力有时候亦称“弃佛归儒”,但作者认为,这,正是认识熊十力学说的障眼者而不是其实质。熊十力哲学的实质是什么?这只能是“平章华梵,低仰中西”,“吾学,主创而已”,是六经注我,而不是我注六经。
3、作者之所以认为视熊十力为哲学家深于视之为“新儒家”,是因为作者认为,熊十力既认为世界化的潮流既浩然无阻,那么,我们就应当以世界性的哲学语言去回应世界哲学向我们提出的问题。他从这一视角来看中国文化,不但认为中国文化是有哲学的,甚至于其精深决不亚于西方哲学,以至于认为应该以东方学术对峙西学。熊十力认为,中国学术自有自己的大本大原,因此无求于西方;认为秦汉后的中国文化固是“病文化”,但渊源更长的易学,作为真正的“哲学洪宗”,使中国的哲学思想独具异彩,而无须抛弃固有,学步于西洋。认为西学固长于“质测”,长于科学,则哲学的至高任务则是本体论、认识论、人生论冶为一炉,以成为人学的最高境界。
《中国哲学的创生原点》一书,以此而提出熊十力不是旧学脉的承扬而是旧学术的转捩,提出与其把熊十力视为新儒家莫如把熊十力视为哲学家;提出熊十力从《易》而悟得的体用思想是中国现代哲学的创生原点。这些观点,他人未曾明确提出。它对我们重新认识熊十力,重新认识中国现代哲学,对我们反思新儒家和新儒家的阵营,不是都具有启发意义吗?我想是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