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把文学评论看得很高深。读一部作品,你可能很喜欢,可能很不喜欢。说出你喜欢的理由,说出你不喜欢的理由,这就是文学评论。要是理由说得很充分,有条有理,有根有据,竟然把别的人也给说服了,你就成了评论家。
评论家有时是放大镜,他把作品的美与丑,雅与俗,得与失放大,让人看得更真切。
评论家有时是显微镜,他把作品中细微的,容易为人忽视的东西显现给人看,引人发“我怎么没看出来”的感慨。
评论家有时是透视镜,他把隐藏在作品背后的政治、宗教和文化的内涵揭示出来,给人“意外的收获”。
好的评论家,首先应该是一位好的读者,没有认真的阅读和细致的领会,不可能写出有见地的评论,只能涂抹一些大而无当的空话和套话,如同某评论家,不论评判什么样的小说,用的几乎都是相同的话语,“万能”的话语。
不用量体,就可裁衣,做出来的衣服居然谁都能穿,这样的裁缝师可真要叫人惊叹了。
现成的文学理论,可以给文学评论带来某种方便,但是,面对内涵无限丰富的作品,任何理论都不免简单化,都有它的“盲视”。作品的独特之处,甚至是最有价值之处,往往就在这种“盲视”中逃逸了。就像是渔民捕鱼,鱼网的眼太大,许多好鱼就都漏脱了。在理论与作品之间,评论家的感悟和理解力是一座必不可少的桥梁,只有充分调动这种感悟和理解力,才能补救理论与作品之间的偏差。一些人士把西方的理论搬过来,直接套到文学作品中,一方面扭歪了理论,一方面糟践了作品,留下了“双重的损伤”,也在很大程度上败坏了评论的声誉。
王国维曾说:“周、秦之语言,至翻译佛典之时代而苦其不足;近时之语言,至翻译西典时,而又苦其不足。”
中文原有的语汇不够丰富,是许多专家的共识,从西洋移植新词、新语无可非议。问题是如何移植?医学上肾脏的移植,会产生“异质”反应和“排斥”反应,医生必须审慎以待。当我们把一个概念或术语从西洋的理论体系中剥离,应用到文学评论中,也会遇到类似的情形。
任何概念或术语,都不是孤立的,而是与它所属的理论体系相关联,相呼应,它的涵义也只有从上下文的联系中才能得到确认。不少青年评论家漠视这一点,在他们的论文中,时不时冒出几个突兀的概念或术语,如同公园里原本平整的草地,突然竖起了几条钢筋,硬扎扎的,尖刺刺的,叫人看了骨头都生疼。
应用新词、新语,应该先进行打磨,甚至重新熔铸,一方面要让它与文章的主旨、情调和谐一致,一方面要让它与另一些文字的肌理浑融一体,确保语言文字有一种均匀的质地。胡适,梁实秋和朱光潜等前辈批评家沐浴西学,应用西学,但他们的文字从没有诘屈聱牙的毛病。他们对西洋的概念或术语总是“化而用之”,行文朴实,清新,活泼,畅达,处处显示了一种“功力”。对比之下,学了三两个概念或术语,就急于卖弄的人士应该感到羞愧。
一棵树,你向它投去什么样的目光,它就向你显现什么样的意义。木匠看到的是树的大小,树的坚度,树干的曲直,可以做什么样的家具。园林工人看到的是树的成长速度,有没有病虫的危害,有没有被路人割伤。摄影师看到的是树的风姿,树的色彩,树在不同光线中的变化。同一棵树,从不同角度去打量,去领会,就会有不同的内涵,各种内涵的会聚,丰富了树的意义。但是,不论从什么角度去“看”,都不能脱离“那棵树”,必须面向“树”本身。这是现象学哲学给我们的宝贵启示。
一部文学作品,你以什么样的方式向它提问,它就会向你提供什么样的答案。因为提问方式的不同,就产生了各种各样的文学批评,有美学的批评,文化的批评,意识形态的批评,语言学的批评,女权主义的批评和解构主义的批评等。各种批评获得了各不相同的答案,这些答案的会聚丰富了一部作品的内涵,就此而言,每一种文学批评都具有它的合理性。但是,任何一种批评,都不能脱离“作品”,都必须面向“作品”本身。当代中国的文学批评,一个重大的缺陷就是离开了“作品”,瞎扯各种“文化”和各种“主义”。评论家们忘记了,“文化”也好,“主义”也好,只是提供一个视角,作品才是文学“观察”的视点,也只有作品才是文学评论指向的目标。我想,有必要把这句话当作一条原则来强调:“面向作品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