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孝通先生送王教授一本书,扉页题赠“铭铭同学”,于是王教授感激涕零地发了200多字的感慨,说,费先生92岁了,而自己才41,本是费先生的“曾徒孙辈”,没想到费先生以同辈的“同学”二字相称,这“说明费先生的谦逊”;并且他还发现了这一“特殊的谦逊”中的“特殊的意义”:“我们这代人承担着特殊的使命和特殊的风险”。好家伙,“天之降大任于斯人也”。
大家都知道,汉是个谦逊的民族,讲究抑己尊人,表现之一是在称呼上有“从小辈称”的习惯,例如跟着儿女叫自己丈夫的兄弟姊妹为“伯/叔”、“姑”,跟着儿女叫自己妻子的兄弟姊妹为“舅”、“姨”;显例是,潘金莲称武松为“二叔”,而她还没生孩子,也提前叫了。甚至,当一老头口称“王奶奶来了,请坐”时,这来的也可能并不是他自己的奶奶辈,而是他的同辈,是他孙子的王奶奶,他把自己降了两辈了。
同理,老师也常用“同学”二字来称呼自己的学生,以示亲切,当然同时也暗含了一点俯就的权威口吻在内。所有的中小学里都可以看到:上课铃响,老师走进教室,值日生喊“起立”,老师含笑说“同学们好”,然后同学们齐声还礼。没有谁会认为这时候讲台上下的师生是同辈的“同学关系”。
王教授已经是博导了,又著作等身(我也读过一些,真的很喜欢),名满天下,学界承认他对当代中国的人类学贡献很大,于是偶尔忘乎所以做一些错事说一些狂话是情有可原的,有些名头不及他响的同行想跟他攀“我的朋友胡适之”跟他对话而他不耐烦,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是,在92岁的泰斗费老面前,他真还只是“曾徒孙辈”,不光是年龄差距,而在于费老中西淹通开宗立派,他则英文或许还行可据译介洋人新说以立身但母语根底太浅,要想“攀比”还远着呢。
职此之故,费老对他也就没有太在意,不顾他已是堂堂教授,仍称他为“铭铭同学”,跟当年小学老师在课堂上叫“王铭铭同学,请你回答1加2等于几”时的口气一样,亲热,但是尊卑分明。
没想到“王铭铭同学”激动得忘了回答说“等于3!”,却对四周不相干的大伙儿发了一通200多字的更正声明:老师太谦虚了,竟称我为他的同学!我怎么配得上呢?
没有谁认为“铭铭同学”弱智。极有可能,王教授潜意识里真的自以为贡献太大,已有资格与费老尔汝相称了,平日里压抑住不让表现出来,这回一不小心受宠若惊,惊出这一荒唐的误解。
弗洛伊德说所有失误都可以找到背后隐秘的原因,的确是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