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翻翻,就能读到一些有趣的故事。卷九的第一篇原载于《鸡鸭漫录》的《盗婿》,便很有点读头。故事说京城一位大贼,招了个强盗女婿,跟着这位女婿去行窃,结果反而掉到蜜瓮中不得脱身,结果叫强盗女婿砍了头。下面的故事便是围绕着女婿如何与拿贼者周旋为大贼发丧展开。你要是读过钱钟书先生写的《一节历史掌故,一个宗教寓言,一篇小说》,那就一定会觉得这个故事有些面熟。
不错,追一下根,它原来出自古埃及。号称西方史学鼻祖的希罗多德写的《历史》(钱先生的文章译作《史记》)当中,叙述的埃及古王拉姆泼森尼脱王时的一桩趣闻,就是从聪明的盗贼入王宝库盗宝砍掉同伙脑袋脱身开始的。这个故事在西方很有名。正如钱先生在文章中谈到的,这桩掌故,被海涅采作诗料,《拉姆泼森尼脱王登宝殿》那首诗,就是由这个故事改写的。意大利的名著《短篇小说集》里,作者马太奥·邦戴罗“把白描的简笔画点染成着色的工笔画,但对原来的故事线还是贴得紧紧的”,而意大利民间故事《一对贼搭当》和《强盗被盗》都有辗转承袭的痕迹。
这桩掌故,能够在亚洲东部“定居”,则不能不说是汉译佛典的功劳。西晋三藏竺法护翻译的《生经》第12篇《舅甥经》讲的舅甥共盗故事,唐义净翻译的《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中的舅甥共盗故事,都是这桩掌故的东方版。它们全都具有穿壁、断首、劫尸、女诱、子诱、和解这样6个基本情节。这个故事还被收进《法苑珠林》里。不过,它们都把它当外国故事来讲,因为在唐宋以后的中国文人很难容忍小小窃贼不断给最高权力者国王难堪的事情发生;然而翻译者也很可能早就暗自“作了手脚”,用中国的价值观“偷梁换柱”。像《生经》里说那个盗贼到了邻国,“占谢答对,因经说谊”,结果讨得国王欢心,马上赐给禄位,封为大臣,颇似战国时代纵横士“朝为布衣,夕为卿相”的奇遇。这是中国文士的梦想,而不是印度僧侣的梦想,更非古埃及人的梦想。志怪传奇作者们,也没有对这个有趣的故事漠然视之,我在《佛典·志怪·物语》(江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里谈到,《潇湘记》中的《襄阳老叟》写并华夜中逾垣窃入富人王枚之女闺房,其女甚惊,并华对那女子说:“不听我的就杀掉你!”此段描写就颇似《根本》中盗贼手执利刃,与王女戏会的场面。
不仅如此,通过佛经和《法苑珠林》等典籍,这个来自古埃及的窃贼,还跑到日本文学中做了客。还是在《佛典·志怪·物语》这本书里,我着重谈到了日本平安时代的佛教故事总集《今昔物语集》中对这个故事的再创作。《今昔物语集》里,聪明盗贼的发迹是当作“震旦”即中国故事来讲的。不过,编著者也不能不砍掉些日本人费解的地方。他们想不出来靠三寸不烂之舌怎么就能把大权夺到手里,便说那盗贼是带了军队攻打邻国,结果在邻国即位为王。他靠着武士抽刀砍杀的本事,还是作了草包国王的女婿。
朝鲜半岛与古埃及和印度自然风月不同天,但是汉文小说的作者靠他的才华让聪明盗贼走进文学画廊。在埃及、印度、中国及日本的故事中,都是以权重智短的国王为一方,以盗贼为一方斗智斗勇,国王想出了包括美人计在内的种种计谋,结果国王处处失败,最后心甘情愿做了盗贼的老丈人。而在《盗婿》则只让捕贼官李浣出来与盗贼出来周旋。那结果更具有东方色彩:盗贼不仅俯首就擒,而且被利用打入盗贼群,协助官府将盗贼一一拿获。捕贼官李浣本想事后将此人除掉,谁知他却早早跑掉,不知去向了。
这盗贼虽是人中豪杰,毕竟比不得他的埃及和印度同伙,能够畅快地拿王权开玩笑。其实,在东亚的民间文学中,什么皇帝国王也都曾经做过老百姓取笑的对象,只是到了文人创作那里大都收敛起来,那盗贼的对手自然和来自埃及民间的原型有所不同。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聪明盗贼的形象,也毕竟为读者带来了快乐。它颂扬的是智慧,揶揄的是人的弱点:因贪婪而被盗贼丢了脑袋的同伙,因贪杯或囿于情面而放弃职责让盗贼钻了空子的士兵等等,都让人开心一笑之后小有所悟。尽管我们不能不说,这个掌故从古代埃及走来,那来自古埃及民间的幽默机智乐观和嘲弄权势的豪爽在一点点褪色,但那盗贼不也给各国文学家橇开了一扇想像之门吗?稍稍留意一下也会发现,这个掌故被各国作家脱胎换骨之后,那盗贼的结局各不相同。拿这个韩国版的《盗婿》来说,作者在津津有味地讲完盗婿的几手奏效的高招之后,先让他成为网中之鱼,以避“诲盗”之嫌;最终到底不忍心让他永远只做捕贼官的驯服工具,还是放他远走高飞去了。将各种版本放在一起来读,我们才能领悟作者们为了这个外来的故事落脚生根是如何煞费苦心的。
在韩国的汉文小说中,来自佛典的掌故、寓言、情节当然还有不少。
中国和朝鲜半岛佛教的交流,从很早起就孕育出了很多有趣的文学人物。我国的《续仙传》就写过一个唐宣宗时候来唐的新罗高僧金可记,说他在一个春景妍媚花卉烂漫的日子里升天而去。从唐时来华的崔致远的《双女坟记》,到近代受梁启超“小说革命”思想影响而创作的鼓吹开化的政治小说,从假传体到志怪传奇、历史演义,韩国汉文小说实在丰富。然而有机会有时间读完《韩国汉文小说全集》的读者却不会太多,如果能够将其中一些优秀作品校注出版,自然是中韩文化交流之幸事;而《韩国汉文小说全集》虽以全集称,漏而未收的作品却是相当不少,搞一部名副其实的《韩国汉文小说全集》,则有望于后来有志于此道者。
在今天,走在汉城或釜山的大街上,虽然很少看到古老的汉字文化的痕迹,年轻一代对它们也相当隔膜与疏远,但是在一些大学里,仍然有终生孜孜不倦埋头研究汉文化的学者。未来的《韩国汉文小说全集》很可能是国际合作的产物,同时也期待它对今天新的文化交流事业有所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