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塔文丛》集中展示了中国当代最优秀的一批文学翻译家在不同的语言和文化背景下的精神游历成果。由于他们创作性的文字转换,使我们聆听到了那些代表着人类最崇高、最伟大的灵魂的声音——世界文学大师们的声音。这些声音来自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和日语等语言世界。所以,“文丛”的编辑者能这样阐释“巴别塔”的含义:“‘巴别塔’,通天之塔,它既是人类向往‘大同’的历史记录,又象征着人类追求心灵沟通的美好愿望,更是翻译家们默默耕耘、不懈求索的见证。”
翻开这12卷文集,我们首先会看到,在每一位翻译家的精神世界的最高处和最醒目的地方,都端坐着一位或两位文学大师。那该是翻译家心中的神明,是他们各自灵魂上的最伟大、最亲密的朋友。杨武能先生有他的歌德;李文俊先生有他的福克纳;方平先生有他的莎士比亚;屠岸先生有济慈;林一安先生有马尔克斯和博尔赫斯、施康强先生有巴尔扎克;叶渭渠先生有川端康成;郭宏安先生有他的波德莱尔和夏多布里昂……漫漫长夜里,崎岖译路上,他们与各自的精神导师进行着灵魂的对话。许多翻译家把自己一生中最好的岁月、最赤诚的情感和全部的才华献给了自己的大师。歌德翻译家杨武能的一段自白,正可以使我们领略翻译家与他们的“主人”之间这种动人的精神联系。他说,还在他年轻的时候,无论是敢于用自己的灵魂和魔鬼打赌的老博士浮士德,多愁善感、狂放不羁的维特,还是英雄的普罗米修斯,他们“都难以磨灭地铭刻在我心中,鼓舞着我在困顿重重的人生之路上前行,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正在形成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他在后来的人生旅程上,果然再也没有离开歌德。因此他一再宣称:“歌德与我同在”!
文学翻译家终归也是文化翻译家;而“翻译”也只是智慧和天才的翻译家在原来的文本形象之外创造“另一个文本形象”的形式与手段。翻译研究学者勒菲弗尔曾经说过,正是翻译家们,“创造了原文、原作者、原文的文学和文化形象”。翻译家们的劳动,帮助我们打通了走向世界的道路,使我们聆听到了一支瑰丽的、多声部的世界文化的交响乐。翻译家们为采撷人类思想和情感的金枝美果而付出了艰辛的劳动,甚至付出毕生的心血(如傅雷先生译巴尔扎克,朱生豪先生译莎士比亚,毕修勺先生译左拉……),我们超越了语言和民族的障碍来享受思想、智慧和文字的盛宴。正是伴随着那些“西行的足音”,我们领略了施康强笔下的法兰西文化风情,闻到了郭宏安笔下的塞纳河左岸的书香;我们听到了林一安笔下的由马尔克斯、博尔赫斯、聂鲁达、略萨、亚马多、帕斯……汇合而成的拉丁美洲的声音;我们更深入地认识了叶渭渠笔下的有着川端康成、加藤周一和大江健三郎的日本;我们在但丁、达·芬奇的意大利之后,又看到了吕同六笔下的卡尔维诺、蒙塔莱的意大利,莫拉维亚、皮蓝德娄和达里奥·福的意大利……吕同六先生把自己的书命名为《寂寞是一座桥》,自然有另外一重意思,不过他无意中给了我们一个省事的联想:翻译家更是一座桥。他们用自己的心灵和才智,把更多的人从此岸渡到彼岸,从一座语言孤岛送到开阔的文化陆地。所以,只要我们留心揣摩,就不难发现,当我们在阅读夏多布里昂的时候,与其说是这位法国作家把他认识的巴黎贵妇介绍给了我们,不如说那是郭宏安先生在向我们描述他所认识的沙龙人物;在同样一个伊豆半岛上,我们其实很难分清,那是川端康成在旅行还是叶渭渠在旅行。蜘蛛能够在自己的蛛网上长期爬伏,肯定有自己生命的秘密。只有身心融入其中的鱼儿,才能真正感知深水的温度。翻译家也是如此,在自己的母语和文化根基之外,他们另有一种解不开、剪不断的牵系,那同样连着他们的生命和灵魂,并且成为他们一生的心事。
翻译家使大师们的声音超越了语言、民族和时空的障碍,使那些人类最好的文学作品的生命与价值得以更广阔的拓展和更持久的延续,然而他们有一种共同的和深刻的感受就是:译事寂寞。越是与深刻、伟大、高尚的大师同行,越得忍受孤独、艰辛和寂寞。这是因为大师们是孤独、艰辛和寂寞的。他们必须同他们所“私淑”的大师一样,“程门立雪”,远离平庸与享乐,把整个人类的忧患装在自己心头,为人类担忧,替人类守夜。他们也必须站在人类全部的文化成果之上,才能够做到平等地与大师交流和对话。这就意味着他们必须付出比常人更多、更艰苦的努力,以取得进入大师心灵世界的资格。这就是翻译家们的寂寞——一种伟大的寂寞。这大概也正是吕同六先生所说的“寂寞是一座桥”的含义。但是诗人里尔克说:“你得守住你的寂寞。”只有这样,你的灵魂才能接近那些伟大的头脑,你的笔才能传达那些睿智和深刻的思想,你的文字才能再现那些卓越的风格。这,又是12卷文集不约而同地传达给读者的一种可敬可佩的“译道行”了。
帕斯捷尔纳克在他的小说里曾借一个人物之口说,“如果你喜欢诗歌,那么你一定就会喜欢诗人”。面对着12卷文采斐然的《巴别塔文丛》,我想说的是:如果你喜欢外国文学,那么你一定就会喜欢这些翻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