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蓝花”的意象毕竟有它特定的时代性和地域性的局限,即浪漫主义时代的德国。对浪漫主义文学来说,更具普遍性的意象是秋日和与秋日有关的一些事物。
自人类生存的那天起,地球就像今日一样地转动,气候也像今日一样地变化,大自然对任何人都是同样公允的。只是塞缪尔·柯尔律治说得好:“自然只存活于我们的生命里。”意思是,与大自然的关系是以每个人自身的情绪为基准的。人们自古都把秋天看成是成熟和收获的季节,因此,他们看到的是满山的红叶在金色的阳光掩映下,有说不尽的美丽。可同样是秋天,在浪漫主义作家的眼里,它的美却不是这时的成熟和丰实,而是随它而来的枯萎、飘落的秋叶。所以德国的自然科学家亚历山大·封·洪堡解释说:“古人只当自然在微笑、表示友好并对他们有用的时候,才真正发现自然的美。浪漫主义者则相反:当自然对人们有用的时候,他们并不认为它美;他们发现自然在蛮荒状态中,或者当它在他们身上引起模糊的恐怖感的时候,才是最美的。”
在秋天里,气候从温暖转向寒冷,色彩从亮丽转向昏暗。而对病人来说,尤其是肺结核病人,如“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所写的,在这个季节里,那些痨病病人“便只好带着痨病的症状卧床了;……这种人通常都是很快就会死的”。因此,每年秋天,在肺结核病人的视觉范围内,面对凛冽的寒风、飘零的黄叶,潜意识底层便不由会产生出“模糊的恐怖之感”。路德维希·赫尔蒂是德国“感伤”时代的诗歌流派“格丁根林苑派”中最有才华的抒情诗人。由于气质的关系,他平日里所创作的诗篇就显示出伤感忧郁的特征。当他29岁因肺结核濒临死亡的时候,他就把自己与秋叶相比拟,说自己的生命是“一片枯萎之后被风带走的树叶”。这使赫尔蒂成为用秋日或秋叶来表现浪漫主义意象的第一人。俄国出生的德国诗人伊丽莎白·库尔曼自己和全家的人都患有肺结核,她的父亲以及7个兄弟中的6个都因此病先她而死,她自己死时只有17岁。她以她肺结核病人所特有的敏感性,描写青春的早逝,也表现对爱情的渴望。许多人特别欣赏她看着天空飘忽的云朵和听着秋风吹过树梢时的瑟瑟之声而写成的诗篇,显示秋日带给这位肺结核病人的意象。她有一首诗写秋日的云说:“云啊,伸出你的手吧,/把我托起到你的身边!/那里有我的兄弟。/就在天国敞开的门前。他们就在那里,虽然,/在生我未与他们相见,/我还看到我的父亲,/站在他们中间!“他们正俯视着我,/并在向我召唤。/云啊,伸出你的手吧,/请将我托起,快点,快点!”表现在患了肺结核之后渴望早日死去,以便可以和她死去的父亲和兄弟相见,与她的同胞诺瓦利斯一样,怀着对死亡的向往。
不只在德国,像这种秋日和秋叶的意象,也同样出现在其他作家的作品中。
1852年10月的一天,秋日的天空下着蒙蒙的细雨,瑞士作家昂利·弗里德里希·阿米尔在花园里散步。在他的眼里,他觉得,整个大自然都正好反映了他自己那场“无情地在加重的疾病”——肺结核病。他看到,他在日记中写道:“天空张开灰白色的帷幕……雾霭伸展在远山之上;大自然正陷入绝望之中,到处飘落的树叶,在无法根治悲伤的泪眼底下,有如已经丧失的青春幻影……唯有那棵杉树,在患了痨病的宇宙中,仍然孤独地保持着它的青绿和淡薄。”美国作家亨利·戴维·梭罗生于一个患肺痨病的家庭。他的祖父于1801年死于肺痨,他的父亲也在喀血和大量吐血之后死去。他的兄弟约翰大概也患有肺病,只是在一次偶然的受染之后死于破伤风。还有他的妹妹海伦从童年时代起就患了肺结核,死于1849年,22岁。梭罗本人也是长期患病。梭罗在生活中,似乎随时都以一个肺结核病人的心理感受一切。此前,在瓦尔登湖畔的生活是愉快的:“我看到三两株小枫树的树叶已经红了,隔着湖,就在三株岔开的白杨之下,在一个湖角上,靠近着水。啊!它们的颜色诉说着如许的故事。”(徐迟译)说各种树的树叶都“将在我们的艺术上得到表现”。而患上肺结核后,他对枫叶的感受就不一样了。在这次治病的旅行中,他在《旅行日记》(Where I Stand:Selections from Journals)中曾这样写到秋天的树叶,说当他看到第一片染上了斑点、“中间仍是翠绿,边缘却已绯红”的枫叶时,他由此感到,“衰败和疾病往往是像消耗性肺病的患者那样美丽的。”把肺结核与秋日的浪漫主义意象联系起来,极富深刻的哲理。
在英国的两位伟大浪漫主义诗人的作品中,秋日也被作为疾病和死亡的意象。在雪莱的一生中,给人们留下的是一个反传统、热烈追求社会正义的诗人形象,因而他性格中忧郁的一面便常常被忽略。实际上,丹麦大文学史家格奥尔格·勃兰兑斯指出:“他的内心深处浸透了一种悲哀”。的确,细细读雪莱的诗,是不难感悟出他心中这种进步信念和悲哀情绪的两重性的。《西风颂》的结尾常被人们背诵和引用。但是诗的开头,指称西风是“秋之生命的呼吸”,说是在这西风劲吹的时刻,那“枯死的落叶”,“黄的,黑的,灰的,红得像肺痨,/呵,重染疫疬的一群……”(查良铮译)则隐含着他在这一季节里的忧郁悲哀情绪,而且以肺结核来比拟秋叶,也明显出自于他自己患肺结核病的真切体验。他的另一首诗《秋:葬歌》题目就直接把秋日与死亡联系到一起,所写的“太阳失去了温暖,风凄苦地哀号,/枯树在叹息,苍白的花儿死了,/一年将竭,/躺在她临死的床上——大地,被枯叶/纷纷围绕。……”更细致地表现出这种悲怆情绪。以参加意大利革命的光辉时刻死于病榻的乔治·拜伦也难免这种哀伤情结,在他的《今天我度过了三十六年》中就感叹“我的日子飘落在黄叶里”。
在法国,诗人夏尔·于贝尔·米尔瓦耶因自己患肺结核正在像一片树叶慢慢地枯萎一样地死去,就更容易真切地产生这种“疾病和衰败”的意象。他甚至写了一首诗,就题名叫《落叶》(La chute des feuilles),说自己躺在病榻上,看到反映在他的房间里的是一种“秋日那让人哀痛的色调”。
中国古代的诗词,描绘四季景物的何止千计。但从总体来看,夏景一般都比较平淡,春景和冬景大多虽写得有声有色,仍不如秋景以其悲壮的美令人感动。
尽管并不是找不出把一年四季都写得异常优美的诗词曲赋,但在多数中国古代诗人的作品里,秋的意象都与悲愁、悲戚、悲郁的情绪相组合,是一个离愁悲怆的意象。温庭筠是非常善于表达情感的一位词人。他所写的《更漏子》:“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表现一位满怀愁绪的女子的秋思,异常感人。《西厢记》“长亭送别”一折,莺莺的道白“今日送张生上朝取应,早是离人伤感,况值那暮秋天气,好烦恼人也呵!”和那几句著名的词调:“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以西风、秋叶、黄花的秋日的意象,揭示出她爱情创伤的心理,实际上正是作者王实甫自己“生命穷促时”(郭沫若语)的呼喊。在李清照的著名词作《声声慢》中,不但“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和“点点滴滴”等双声迭字,还有晚来寒风、黄花憔悴和霜林飞雁等秋日黄昏的意象,都十分深切地传达出女词人的悲愁的情绪。其他宋词、元曲中,象马致远著名的《天净沙》:“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张养浩的《对菊自叹》:“可怜秋,一帘疏雨暗西楼,黄花零落重阳后。减尽风流,对黄花人自羞。花依旧,人比黄花瘦。问花不语,花替人愁。”徐再思的《水仙子》:“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以秋日的意像来诉说离情、传达作者心中悲愁的词曲,多得不可计数。不过,话又说回来,中国作者心中的秋日,与西方浪漫主义作家的秋日,有着大致的“同”与分明细致的“不同”;秋日虽然算得上是一个代表忧郁的世界性的意象,但在西方浪漫者的笔下它却是枯萎的生命,所有的那点美感,也只是肺痨患者脸上的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