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秋吉久纪夫摄于新疆库车郊外剑山 |
在日本,一提到中国诗,那就是所谓“汉诗”,以前首先想到的是白居易,然后才是陶渊明、王维、李白、杜甫、高启等等;现在情况有些不同。前些时候大修馆搞过一次“汉诗国民投票”,得票最多的前五位诗人是李白、杜甫、白居易、杜牧、王维;得票最多的前五位的作品是杜甫的《春望》、杜牧的《江南春》、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孟浩然的《春晓》、王之涣的《登鹳鹊楼》。这当然反映着现代人的汉诗趣味,也不能不说是日本的中国诗歌研究者在研究与普及方面工作的成果。
那投票统计表,直到第15位,没有一位中国现代诗人,也没有一首现代诗。如果专门搞一次中国现代诗歌的投票,那结果会怎样?恐怕就是专搞中国文学的日本学者,也多会交白卷。而从青年时代“掉进中国诗人们用他们的作品安设的罗网之中”算起,日本诗人秋吉久纪夫与中国现代诗歌相伴而行,却已经近50年了。据我所知,像他这样聚精会神地关注着中国现代诗歌发展道路的,在日本还没有第二位。关于他的诗,我在《梅红樱粉——日本作家与中国文化》(宁夏人民出版社,2002年)那部书里没有来得及涉及。
我最早知道秋吉久纪夫这个名字,是读他翻译的闻捷的《苹果树下》。少年时代爱闻捷诗里浓郁的边疆风情的诗,却没有想到日本的译者会将闻捷的诗与岛崎藤村的诗歌相提并论。1930年出生于福冈县的秋吉久纪夫是一位诗人,虽然他说自己是少作的诗人,“那诗情就像是地下的蝉,光为了在突然涌出来的一刹那就要逃掉才来似的,而实际上那失去成篇机会的,倒恰恰是我的心声”,但是到现在他仍然出版了《南方河豚之歌》、《天敌》、《恐龙卵化石》等诗集、还有随笔集《交流与异境》,著有《方志敏〈狱中日记〉——其人与诗》、《近代中国文学运动研究》、《陈千武论》等,编译有《精选中国现代诗集》、《亚非诗集》、《越南解放诗集》等等。然而最集中做的事情,就是为冯至、何其芳、卞之琳、陈千武(台湾诗人)、穆旦、艾青、戴望舒、阿垅、牛汉、郑敏编译了诗集。现在他正在做的是中国现代少数民族诗歌的翻译。
归根结底他是诗人,因为是诗人才研究诗歌。最近他编译了《现代丝绸之路诗集》,这是他现代丝绸之路诗与诗人研究的一部分。从60年代给予闻捷很高评价以来,诗人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中国西部。提到对丝绸之路有特殊感情的日本艺术家,说画家要数平山郁夫,说小说家兼诗人要数井上靖,数诗人,那秋吉久纪夫至少算杰出的一个。
诗人的生活离不开的就是诗。比如说,日本人一到12月就忙着给亲戚朋友熟人寄贺卡,这个风俗可以追溯到明治维新时代。一到新年以前,人们就忙着写贺卡,一个人写几十张到上百张都不新鲜,邮局则集中到新年这一天送到各家。年年新年收贺卡,年年贺卡多旧词。大都写的是“去年承蒙您帮助,今年也望您多多关照”的老话,郑重或亲近一点的,也不过是报告报告自己的行踪或业绩,多添几句客气话。诗人秋吉久纪夫那里寄来的贺卡可就不同了。2000年他的贺卡是:
海市蜃楼 炎热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有一片/烟波浩渺碧水荡漾的大海洋/我在梦幻中都不曾想象/一直把它看做/北陆的富山湾/随着海流浮游的水母似的/倒影流光/看吧,笔直飞驰的车辆/在遥远的那边,陆地的尽头,寸草不长/露出了海岛,不是一个,是两个,三个/恐怕当年的玄奘、法显/或者粟特商队的商人们/也曾扼腕顿足,遗恨满腔/但是,等着吧/立在一滴水也没有的地方的/不常是路标吗,指向那不变的希望。
诗人面对浩瀚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仿佛走迸了玄奘、法显和粟特商人的精神世界。那浮现在眼前的海市蜃楼,是从沙漠走向希望的人们才能够共享的奇景。玄奘、法显穿越沙漠,寻求的是信仰的真谛;还有那些阿拉伯商人、波斯商人、粟特商人以及最近的研究解明的其中还有的印度商人、新罗商人,都是在渴望中走出绝境,趟出一条不同文化沟通的路来。人们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文化,无异于离开水,离开空气,但不同文化的交流有时偏偏需要一些这样一时“断水断气”的远行者。诗人赞美的是那些在沙漠中满怀希望不停止脚步的远行者,并把自己——一个在沙漠中看到富山湾的日本人,也放到这样的行列中间。
2002年新年的贺卡,仍然送来的是塔克拉玛干的风尘:
塔克拉玛干沙漠 不管怎么仰望/一片白云,一只飞鸟/也不让人看见/更不用说大地让丰穰的玉蜀黍色/飘香,但只有唯唯/缄口不言/也描画不出一丝绿/不过,这里仍是原生林,深不可探/炎热的公路旁边蹲着/满载西瓜大的煤炭/像是要滚落下来/两辆连在一起的拖拉机/在那车子下面/一个汉子睡得正酣。
这里诗人像是不经意地描绘着自己看到的画面,那看似寻常的画面,给诗人留下的印象却十分深刻。诗人把远离嘈杂现代都市的沙漠,一种别样的节奏、别样的生活原生态,定格到对过去一年的回顾当中。他在那里看到的不仅是荒漠,也有“深不可探”的“原生林”。秋吉久纪夫的诗作,不少都具有象征诗派的色彩,而贺卡上的这首诗却是写实的。对于经历了战后文化上的深刻美国化、与经济高速发展的许多日本人来说,正在与严酷的自然搏斗的沙漠中人是遥远的,难以共鸣的;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他的写实的诗篇读来更让人感到亲切。
在秋吉久纪夫看来,中国现代诗歌的翻译与日本诗歌的创新,并不是各不相干的事情。他谈到自己翻译卞之琳诗歌的体会时说,为了尽可能与原作的节律相应,要使用口语体来谱制自己理解的原诗节律,要另起炉灶,他把这看成“使堕于冗长舒缓的现代日本诗趋于定型化的有积极意义的试验”。他是现代日语定型诗不知疲倦的探索者。诗集《恐龙化石卵》就是一部25行诗集,收进了他1989年到1998年10年间创作的40首二十五行诗。
大千世界,人生舞台,混官、混事、乃至混学问的人,不管在哪个地方都会有的;相比之下,混诗的人恐怕就少得多了。这是因为好诗要人的真血真泪真汗水、真情愫和真诗才。朝鲜李朝一位名叫李奎报的诗人,曾经效仿韩愈的《送穷文》,写过一篇《驱诗魔文》,说诗魔让他傀然如忘、戆然如愚、如喑如聩,不知饥渴之逼体,不知寒暑之侵肤。这读来让人感到有些夸张,而且如果他真是一个“爱诗家”,那就不会光知道迷诗之苦,也该尝过爱诗之甜。然而,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写出了一个真正的“爱诗家”的感受。我想,秋吉久纪夫便是一位“爱诗家”,而且是一个与中国现代诗歌有缘分的“爱诗家”。诗神不死,诗流不息,好诗不灭。新年又快到了,不知道诗人会用什么诗篇来迎接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