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的诗文是一个珍藏丰富的艺术宝库,一个广袤、深邃、绚丽多彩的艺术世界。进入到这个艺术世界之中,我们不仅可以超越时空,窥见不同历史时期社会生活的风貌,窥见折射出时代之光的人的精神世界,体会到诗人和作家们的喜怒哀乐,感受到他们的人生体验和人生感悟,领略到他们对人生和宇宙的思索,而且还会受到强烈的艺术感染,得到一种审美的愉悦。
中国古典诗歌在长期发展中,创造出多种多样完美的艺术形式,特别是到了唐代,近体诗的体式和技巧更臻于成熟和精致。无论律诗或绝句都有着严格的格律要求。汉语的特点所构成的对偶、平仄和押韵,并没有成为诗的羁绊,而是造成一种与内容十分协调的诗的韵律,使中国古典诗歌具有一种独特的音乐美。古人讲究吟诗是不无道理的。这种由独特的韵律所构成的独特的音乐美,使得中国古典诗歌中的许多作品,需要通过吟诵才能充分地领略到它的韵味和艺术美。格律诗的写作当然有很高的难度,但杰出的诗人具有高度熟练的艺术技巧,能在不自由中求自由,从心所欲不逾矩,使内容与形式达到完美的结合。中国古典诗歌在艺术表现上的精练,在世界各国的诗歌中也是极为罕见的。优秀的诗人能将自己的思想感情和人生体验,轻巧而毫不费力地凝聚于寥寥数十字之中。
由情景交融所创造出的诗歌的意象和意境,更使得中国古典诗歌的艺术表现从有限达到无限,读者可以由诗中所写的具体的山水草木、鸟兽虫鱼等等,进入到一个由诗人的主观世界与客观物象相融合而构成的或高远或深邃的艺术境界之中。欣赏中国的古典诗歌,需要感情投入,也需要艺术想像,只有当我们像诗人作诗时一样饱含激情,并通过艺术想像,真正进入(准确地说应该是全身心地融入)到诗歌的艺术境界中去时,我们才会真正领略到它深刻的思想和高妙的艺术,从而得到一种难以言传的美的享受。
相对于诗歌来说,中国古典散文的艺术传统还有待于进一步的梳理。在编写中国古代文学史时,曾有一些专家提出,应该区分文学性的散文和非文学性的散文,而文学史应该阐述的只是文学性的散文。这个意见当然不错。但在实际操作时却会遇到很大的困难,难就难在文学性和非文学性的界限十分不易把握。在中国传统散文中,有一个特点是不容忽视的,就是应用文体也非常讲究表达的艺术,这包括谋篇布局、语言运用、修辞和尽可能拥有具体可感的形象手段等等,这就使得一些本来似乎与文学不相干的实用性文章,如书信、碑铭、序跋乃至向皇帝上的奏议、策论等,优秀之作也具有相当高的艺术性。如果我们一定要坚持用现代人的文学观念来衡量中国的传统散文,即认为文学是运用语言的手段,通过塑造形象以反映社会生活并表现作者思想感情的艺术,那么在中国古代,真正称得上文学性散文的作品,其范围就要大大缩小。在中国古典散文的传世名篇中,有一些作品并不以“塑造形象”为特点,更不以此作为作者的创作目的,但我们又不能不承认,从表达的角度看它们确实具有很高的艺术性,阅读这样的作品同样需要欣赏的眼光,同样能得到美的享受。正如我们如果严格用现代人的小说观念来衡量中国的传统小说,就会把数量很大的笔记小说、志怪小说和轶事小说中的不少佳作排除在小说大门之外一样,削足适履地也将大家熟知的一些传统应用散文中的精品排除在文学性散文的大门之外,这不仅会使热爱中国古典散文的读者有遗珠之憾,而且还必然造成有中国特色的古典散文传统的缺失。实用性并不排斥艺术性。比如一只花瓶或茶壶本来只是实用性的器物,但经过艺匠的精心制作——镂刻、彩绘和特种工艺的烧制等等,它就可能成为具有很高艺术价值的工艺美术品。没有人怀疑真正的工艺美术品也是艺术品,那么,从最宽泛的文学观念——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这一意义上看,我们也没有理由将古代应用性散文中表达艺术很高的美文排除在文学性散文之外。
今人读古诗古文,多数并不是为了取作楷模,练习写作,而是为了艺术鉴赏。艺术鉴赏是一种高层次的精神活动,一种在阅读和欣赏过程中的审美体验,是对审美对象所具有的艺术美的感知和判断。鉴赏非易事,亦非难事,更不神秘。鲁迅先生曾说:“凡人之心,无不有诗,如诗人作诗,诗不为诗人独有,凡一读其诗,心即会解者,即无不自有诗人之诗。”(《摩罗诗力说》)这就是说,诗心人人皆有,因而人人也就都具有鉴赏诗歌的基础。实际上,在生活中是人人都曾有过进行艺术鉴赏的经验的,只不过有自觉或不自觉之分,有层次高低之分罢了。我们每个人都应该而且可以在艺术鉴赏过程中,不断地提高自己审美的自觉性,提高自己的审美水平,逐渐实现审美体验由低到高、由浅入深、由俗趋雅的转化。
阅读和欣赏古诗文中的名篇佳作,是培养健康的审美情趣,提高审美水平的一条重要途径。如果我们能通过一篇篇优美的诗文作品,进入到古人为我们创造的艺术世界中去,真正发现并领略到其中的艺术美,我们就能获得一种审美的愉悦。经常的健康的审美活动,可以提高人的精神境界,净化人的灵魂。一个人能品鉴美,追求美,自己的灵魂也可以经艺术的熏陶而变美。朱光潜先生曾说过:“美感经验的直接目的虽不在陶冶性情,而却有陶冶性情的功效。心里印着美的意象,常受美的意象浸润,自然也可以少存些浊念。”(《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收入这本书里的文章,能大体反映出我对中国古诗文艺术的认识和审美体验。希望读者在读这些文章时能分享我的审美愉悦。古人曾说“诗无达诂”,不仅对诗歌的解释是如此,对诗歌的鉴赏也是如此。任何一个人对作品(尤其是含蕴丰富的经典性名作)的解读和欣赏,都仅仅是一种角度,一种体验,一种认识,而且不可避免地都必然会留下时代的和个人的精神印记,因此,不管多么高明的艺术鉴赏和审美体验,都只能启发而不能取代其他读者对作品的解读和欣赏。一篇真正的艺术作品诞生以后,人们对它的体验和认识,是一个无限长的审美流程,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这是一个超越时空的集体创作。将此书奉献给读者,在希望别人分享我的审美愉悦的同时,也十分希望能分享别人的审美愉悦——希望在交流中共同走进古诗文的艺术世界。
(本文是作者为《古诗文的艺术世界》一书所写的自序,书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