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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我是怎样决定了自己的一生

2003-03-12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我曾经与一个嫁给中国人的美国女士交谈,她说她的中国的翁姑,对孙儿最常讲的词是“不要”——“不要爬高”,“不要点火”,“不要玩儿水”,“不要动这动那”,“下来,太危险”。而美国家长对孩子最喜欢讲的话是:“try it!”“do it!”(“去试试!”“去干干!”)他们要求孩子的是勇于尝试勇于动手。这是值得深思的。

我常常回忆起我刚刚过完了19岁生日,决定写一部长篇小说(即《青春万岁》)的情景。当时我觉得它像一个总攻击的决定,是一个战略决策,是一个大胆的尝试,是一个决定今后一生方向的壮举,当然也是一个冒险,是一个狂妄之举。因为所有的忠告都是说初学写作应该从百字小文千字小文做起。

我高兴我的这个决定,我满意我的这个决定。我从小就敢于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14岁还差5天我就唱着冼星海的歌儿参加了地下共产党:

路是我们开哟, 树是我们栽哟, 摩天楼是我们亲手 造起来哟,造起来哟! 好汉子当大无畏, 运着铁腕去, 创造新世界哟, 创造新世界哟!

而在1963年秋,我与妻子用了不到5分钟时间就商量好了,举家西迁去新疆。

然而年轻人的热情又太洋溢了。我决定了要写作以后,那最初一年写出草稿的过程简直就和得了热病一样。志向一经确定就不再是幻想梦境,而是巨大的实践,是一系列问题的挑战与应答,是沉重如山的劳务。这样,才知道自己离志向有多么远,即自己实行志向的准备是多么可怜。文学如海,志向如山,我知道我自己的那点敏感和才华积累,不过是大地上的一粒芥子,海浪中的一个泡沫,山脚下的一粒沙子。一部长篇小说,足以把一个19岁的青年吞噬。结构、语言、章节、段落、人物塑造、抒情独白,这些东西我一想起来就恨不得号陶大哭,恨不得从楼上跳下去。原来写一部书要想那么多事情,要做那么多决定,要让那么多人活让他们出台,让另一些人走开甚至让另一些人死掉。而每一个字写到纸上以后,就有了灵气,就带上了悲欢,就叫做栩栩如生啦。栩栩如生是什么?就是文字成了精,头脑成了神,结构成了交响乐,感情获得了永生,你的声音将传到一间又一间房屋一个又一个心灵。而小说成了一个你创造的崭新的世界,你的写作过程只能与上帝的创世过程相比!

学而后知不足,立志而后知不足,投入而后知不足。如果当初就知道文学有这么大的胃口,文学需要这么多的投入,文学要用去我的这么多生命;如果知道文学需要我冒这么多风险,需要我放弃青云直上、颐指气使、驾轻就熟、八面威风的可能,我当初还敢作出那样的决定吗?然而这里并没有疑问,我只能也一定会那样决定:我以我血荐文学。我的回答是:“是的。”我有许多的话要倾诉、要抒发、要记录、要表达,我压根就期待着翻山越海,乘风破浪,全力搏击,一显身手。向自己挑战,向自己提出大大超标的要求的正是我自己!这就是我的人生,这就是我的价值,这就是我的选择,这就是我的快乐,这也就是我的痛苦。活一辈子,连正经的痛苦都没经历过岂不是白活一回?岂不是在枉走人间?我什么时候都没有忘情过文学,文学也就没有忘记过我。我不会忘记1953年11月的那个初冬季节,它改变了决定了我的一生。

(摘自《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学》,王蒙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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