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平先生在文章的第二段提出了“一个最简明有力的理由”，来证明莎剧作者“分明是一个属于戏剧圈子里、以舞台为生涯的职业剧作家”。他举出莎剧中一些经典段落，如《皆大欢喜》第二幕第七场139－142行、《麦克白》第五幕第五场24－26行等等。这些段落的共同特点是：都将人世或人生比作舞台，将众生比作粉墨登场的演员。方平先生认为这些由舞台和演员组成的“意象群”代表一种“剧场情结”，是剧作家“对于戏剧生涯最熟悉、最亲切的联想”。
我对莎士比亚“著作权”这一问题没有什么研究，因此对方平先生整篇文章的结论无从置喙，但是觉得将莎剧中大量“人生如舞台”的比喻直接归结于莎氏个人的“剧场情结”，这其中大有商榷的余地。作家具体的人生经验在多大程度上能直接反映在其作品中，作家喜用的比喻是来自自己独特的生活经历还是承袭先前的文学传统，这些问题都需要仔细辨析。
20世纪欧洲文学研究有一部经典著作，德国学者库尔齐乌斯（Ernst Robert Curtius，1886－1956）的《欧洲文学与拉丁中世纪》。此书出版于1948年，1953年被译成英文，影响巨大。库尔齐乌斯力图寻找欧洲文学中恒常不变的要素，他认为欧洲文学传统自希腊罗马时代一直到文艺复兴，其间没有明显的断裂，而中世纪拉丁文学尤其起到承前启后的作用。在这部近似百科全书的著作中，库尔齐乌斯依靠渊博的知识、尤其是深湛的语文学功夫，将欧洲文学传统中一些至关重要的主题和修辞手法逐项排列开来（在某些方面这部著作颇似《管锥编》），使读者能够深切感受到欧洲文学传统的延续。
书中第七章罗列了西方文学中习用的隐喻，其中就包括“世界／人生如舞台”一条（见英译本138－144页）。我粗略统计了一下，库尔齐乌斯在短短7页中，摘录或者提及二、三十位文艺复兴之前的欧洲经典作家，让我们看到从柏拉图、贺拉斯、保罗、塞涅卡、奥古斯丁，一直到龙萨、卡尔德隆、塞万提斯、莎士比亚，“人生如舞台、众生如傀儡”这一比喻乃历代作家一直沿用的“习惯用法”（topos）。西文中所谓topos，好听一点说，可以解释成沿袭下来的固定比喻和用法；苛刻一点说，有时不免流于“俗套”、“套话”一类的东西。
这里我只摘录库尔齐乌斯书中提到的几个著名例子，以见这一比喻乃是西方文学传统中的常见说法。柏拉图曾有“人生之悲喜剧”之说；保罗在《哥林多前书》四章九节写道：“因为我们成了一台戏，给世人和天使观看”；奥古斯丁曾说人生不过是一出喜剧，其间一个诱惑接着一个诱惑；而与奥古斯丁同时的异教诗人帕拉达斯（Pa llad as）更有“人生如戏台、如游戏”之说，他劝世人要么逢场作戏，要么就忍受种种痛苦。法国16世纪大诗人龙萨也有“世界一舞台，世人皆俳优”的名句（Lemonde est un théatre，et les hommes acteurs）。
在英国诗歌中，我们也能经常见到这类比喻。这里我举一个库尔齐乌斯没有提到的例子。比莎士比亚年长十来岁的Walter Ralegh曾写一短诗，题为“此生为何物”（What is our life？），以人生为戏剧，婴儿在母胎之中仿佛演员在化妆室内，为行将上演的“短喜剧”做准备。上天则如同冷静、挑剔的观众，不放过演员一丁点的疏失。人生的终结就是这场戏的结束，我们的坟墓就如同剧场中降下的帷幕。此外，比莎士比亚小4岁的亨利·沃顿（Henry Wotton）也有一小诗“论死亡”（De Morte），全诗的构架和比喻与Ralegh如出一辙，只不过更加铺陈一些。沃顿将人生比作悲剧，母腹为化妆室，广阔的世界为戏院。婴儿的啼哭为悲剧的引子（prologue），死亡为剧终（epilogue）。
我们从收集到的例子中可以看到，莎士比亚实际上是沿用欧洲文学中的一个“常规”比喻，我们可以以此来证明莎士比亚（或者莎剧的作者）深谙文学传统中的一些固定“套路”和技巧，但是仅仅依照这一比喻，恐怕还不能断定作者将自己的戏剧生涯直接运用于文学创作中。
在《堂吉诃德》第二部十二章中，我们这位伟大的骑士同样不能免俗，对仆人也宣讲了一番“人生大舞台”的大道理。老实巴交的桑乔听罢，说道：“这个比喻着实精彩，只是全无新意，而且我以前已经听过不知多少遍了。”我想莎士比亚当年的观众在听到莎剧中“人生如舞台”的台词时，恐怕有相当一部分人也会有同样的想法，至少莎翁的同辈诗人Ralegh和沃顿肯定会有和桑乔一样的感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