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就联想到大学者、哲学家不说话的事情。孔夫子就说过“予欲无言”。弟子们慌了,说,你老人家不说话,我们传述什么呀。孔夫子说,老天没说过什么,万物、四时不是都照样活动吗?可是也有人说,这未必是孔夫子的话,他老人家喜欢说话。我想,孔夫子自己说不说话,和大自然不说话,那是两回事儿。他老人家是个大活人,不是天,不是自然。孔夫子有不言的时候,“子不语怪、力、乱、神”。那不是因不了解而不说,而是他以为不值得说,不应当说,说了“影响不好”。这是出于伦理考虑,而不是哲学考虑。中国哲人历来把“语”与“默”看作一门重要学问,其实也是处世的法宝。该语则语,该默则默。或者这也是“表态”与“不表态”的意思。在世人都高叫亩产小麦一万斤的“大跃进”时代,你说可以亩产一万二千斤;或者你说根本不能产那么多。这对你是生死存亡的大事。在世人都“批儒”的时候你不批,要点胆量,而且要担点风险。在大家都为某权威讲的一个并不可笑的笑话而凑趣地大笑时,你在场而不笑,或竟说“没什么好笑”。或在大家都向某权威的话说“深刻”时,你说“浅薄”;或什么也不说,“默”。那也不容易。过去、现在和将来,大约都是如此。这是不可改变的世态。由此我想到《世说新语·赏誉篇》里的一句(又是只一句!),这一句是称赞一个人的:“不能言而能不言。”看起来好像废话,其实大有道理。这里的“能”是“善于”、“擅长”之意。说的这人是不会讲话,但是呀,他擅长于在不该讲话时“沉默”。维特根斯坦说“对于不能谈的事情”,他呢,是“对于不该谈的事情”,其实是“得罪人的事情”,保持沉默。又是哲学对伦理!也是科学对滑头!这也是大学问,说来也真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