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是我编辑百年人生丛书的第三本。我编的第一本是韦君宜的《思痛录》,那已经是1999年的事了。几年前,我们出版社提出一套选题构想,要在世纪之交出一组百年人生系列丛书。通过世纪老人回溯自己人生经历,来反映百年历史风云变幻,记录知识分子陷入迷途与再觉悟的心路历程。当我听说韦君宜的一部自述在牧惠先生手里,便想方设法与他联络。而当我见到牧惠先生时,正逢他为这本书不得出版而焦虑。他告诉我,韦君宜的生命已危在旦夕,但她神志仍然清醒,她是一心一意渴望这部自述能见天日,不能出版,她便不会瞑目。
拿到了韦君宜先生的绝笔手稿,我连夜通读。读完之后,我不禁为先生的才思、文采所折服。全书以思想的主线贯穿,并以自述式的回忆文字细致、精确地展开。韦君宜选取了一个独特的视角,那就是她本人的亲历——她亲身经历过的各种“运动”。没有经历过“运动”的人,实难体会什么叫“运动”,不知道那种人整人、要人交出尊严、交出人格、交出良心,说交就交,如同梦魇一般,是多么触目惊心啊!读这本书令我感受到无比沉重,我被她回忆的触角所探测到的深度而震惊。这部书,使我重新认识了韦君宜。
我编辑的第二本百年人生丛书是《虽九死其犹未悔》,这是原民盟中央副主席兼秘书长叶笃义先生的八十自述。1957年,叶老一份真实的领导讲话记录成了他的罪状。“文革”,更在人们面前呈现了一幅人的尊严被践踏,人的良心在泯灭的可悲图景。
从他的自述中可以看出,他的一生是输中尽悃,披肝沥胆奋斗的一生。是什么使一位本来可以更好地报效国家的人,却半生精力用来真诚地忏悔自己的“反动”?叶老在前言中说:“使读者,特别是年轻人了解一点我们这些耄耋老人走过的路、趟过的河、爬过的坡、跌过的跟头。倘真能如此,也就够了。”叶老冷静地叙述着自己的一生。书中有近三分之一的篇幅是由当年的检查构成的。他让读者去看他自己那颗灵魂是怎样被扭曲的,他的坦诚反倒让人揪心。
我责编的第三本百年人生丛书就是殷毅先生写的《回首残阳已含山》。这是一部“反右扩大化”的个案实录。作者是一位老新闻工作者,他以生动的文笔,记述了由人变“鬼”、由“鬼”变人的全过程。写由人变“鬼”,事出意外,只在瞬间。写由“鬼”变人,则为漫漫长途,时间跨度达20余年。劳改期间,“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流放生涯,阅尽人间世态。可贵之处在于,作者细述种种遭遇的同时,真实袒露其所思所感,具有历史的沉重感,令人感慨系之,并引发深沉的思考。1957年,被打成右派的人有55万之众,确如作者在《后记》中所言:说起反右,世人谈及的是一些颇有名气的大右派,而真正承受这场运动灾难性后果的,则是数十万默默无闻的小知识分子。这样的说法有一定的道理,因而我愿意做这本书的责任编辑,让读者通过一个小人物的悲剧命运去感受忽视对个人权利和生命的尊重是一种何其荒谬的存在。
至今我仍清晰地记得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我们每个同学几乎都很钦佩那个深入虎穴的孤胆英雄。想不到同电影主人公相似的一位地下党员竟是作者走上革命的引路人。当我读到本书附录中高启发的一生遭遇,真是感慨万端。《回首残阳已含山》这本书真切地记述了那个迷乱的年代,记述了我们曾见到的与未见的那些为我们所敬重的苍苍老者,那些当年才气横溢的小知识分子是如何虚耗了他们一生中的黄金年华的。
作者曾对我说:写这部书,意在“述往事而思来者”,祈望过去那种自戕性的悲剧今后永不重演!当今我们正在十六大的精神指引下,举国团结奔小康,我相信,这位年逾古稀的作者的真诚愿望,是一定会实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