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艺兵 摄影 |
那天我们去张部长家,本来说好,主要是谈张部长新出的旧体诗集《抱清吟》的,可是一坐下来,张部长却兴致勃勃,先谈起了书法。
在中国的政府官员中,能写一手好字的不多,能做旧体诗的更少,而两者兼能的就更是少而又少,教育部副部长张保庆就是这“少数派”之一。
张部长说,书法和古典诗词是真正称得起国粹的,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瑰宝。而他之所以钟爱这两样艺术,一是因为书法和诗词都艺无止境,积淀着几千年中华文化的底蕴,二是因为书法最高境界是写意,诗作是诗人表达情志的完美手段。在一个更高的境界上,书法是书家挥洒情感的诗作,诗词则是诗人抒写心志的书法。一部《抱清吟》九十六首诗,正是作者用人生挥写的九十六幅慷慨悲壮笔墨。
《抱清吟》能出版,与一个蓝色笔记本有关。
几年前,人到中年的张保庆听从友人的劝说,准备将自己多年来的诗作编辑出版。可是,几十年人事沧桑,多年前写的诗作,现在很多已无从找起。不少老朋友、老同学听说后,都热心支持,帮助找寻老朋友、老同学张保庆当年的诗,不断地有人从各地将那些作品寄到主人手里来。人生情谊绵长,穿越时空。
但是,那个蓝色笔记本最关键。张保庆多年前在一个蓝色笔记本上写下很多诗,包括在“文革”中一些不能为当时的政治氛围所容的作品。这是记录作者真实思想情感的重要的一批作品。可是,张部长却找来找去找不着,后来,他想起来,在20世纪70年代早些时候,他有一次回河南老家,将这个笔记本忘在了家里。于是,他就给老家的一位侄子写信,请他帮忙务必找到。——“那小子真认真,把家翻了个遍,找了好几天,最后在一个旧桌子的抽屉里找到了。我收到他寄来的这个笔记本,真有不少感慨。”张部长说。
但是,张保庆并没有因恋旧而将旧作悉数示人,艺术标准始终在他心目中占有很高的位置。他说,真正的艺术家,拿给读者和观众的总是自己最好的作品。
家境本清寒,
白丁几代传。
尊堂愤供学,
窘迫复累难。
黄口尚有志,
发奋抑苦酸。
幸赖国家恩,
不负有苍天。
(《五古,耳顺感怀》)
张保庆早年其实家境贫寒,当年几乎上不起学。他是豫西人,“自幼虽立志攻读理工,然亦不废文学,尤爱古体诗词。偶尔为之,尚可入目。及长,因身体原因,曲志改文。”(如峰《抱清吟》序)用张部长自己的话说,他之所以自幼喜好古典诗词,得益于小学、初中的两位语文老师,那两位从旧社会过来的老师古文讲得特别好,生动而富有感染力,耳濡目染使得张保庆爱上了诗词。加上周围要好的几名同学也都喜爱诗词、文章,大家相互切磋,那些千古传诵的诗句就在这些农家少年的心中扎了根。
真正使张保庆的诗词修养有一个质的飞跃,是在他到北京读大学之后。张保庆“曲志改文”,这文却是法文。张保庆于1964年考入北京外国语大学法语系。
经过一段大学学习,张保庆认识到,学习外文,尤其是做翻译工作,中文不好是不行的。而学习中文,从诗词入手,又是一条正途,因为诗词是汉语言的精华,系统地提高诗词素养,对于理解、表达,都是大有裨益的。于是,他开始了广泛阅读。“文革”中,他做了“逍遥派”之后,更有大量的时间看书,看什么?就看诗词。他是借完一本,再看一本。从《诗经》、汉赋开始,古诗十九首,南北朝诗,唐诗、宋词、元曲,一路读下来。系统地学习,使张保庆在“文革”时代就对古典诗词有了比较全面的认识,认识到,几千年的文化传承,几千年诗的历史,使中国成为一个诗的大国,诗歌的成就堪称世界第一。经过一代代的继承、发展,中国诗词的整个成就已达到了一个很高的境界,如果今人不继承,那实在太可惜了。
在这中间,又有一件事促使张保庆开始了“正儿八经”的诗歌创作,那就是1965年,《毛泽东诗词十八首》出版。那时的青年本来就崇拜领袖,而自幼喜爱诗词的张保庆更是对毛泽东诗词欣赏、钦佩不已。发自内心的创作冲动由此喷发,诗情由此涌动。大学生张保庆在经过由感性到理性的提升之后,开始认真地诗歌创作。他开始在那个蓝色笔记本上写诗。
一路风尘入京都,
往事来梦歌亦哭。
十年学程汗湿路,
三秋饥肠泪洗书。
多病高堂煮命饭,
白发慈尊送雪谷。
师情一片埋心底,
定教此生不虚付。
(《思往》)
20世纪60年代初,是所谓“三年困难时期”。到1963年冬,张保庆家里已穷困之极,他本人又患病,眼看学业难以继续。无奈之下,母亲就从村里赶来,在学校附近借了一间小屋,亲自为儿子煮饭。当时的可食之物,主要仍是白薯而已,但终究是热饭了。母爱化做营养,给了儿子以特殊的力量。
那时张保庆上学要走80华里,每星期往返一次,从家里背一次白薯或白薯面窝头,作为一周的口粮。那年深冬,一次下大雪,张保庆回不了家。正当发愁之际,见老父亲满身披雪,如同一个雪人,身上背着给儿子送来的白薯。父子二人见面,抱头痛哭。时隔多年,如今的张部长说起此事,也经常不能控制感情。
正是因为有着这种平民情怀,张保庆一直对党和人民怀有深厚、质朴的情感,对党的老一辈革命家怀有真诚的崇敬。他曾为彭德怀写下:“曾经九死未曾死,竟殁同道成血憾。横刀弹雨尚览月,曲身冤海惟问天。”(《悼彭总》)1972年,张保庆有感于毛主席出席陈毅追悼会,当时就写下了:“是冬是春是耶秋,满天寒霜逼九州。易水萧萧铮魂远,精诚哭破万年愁。”悲痛之情,不能自已。那天张部长谈到这首诗,眼睛再次湿润。
在“文革”中,张保庆有幸与周恩来总理直接接触过,总理的人格、总理对青年学生的关怀,都给青年张保庆留下了不灭的印象。1976年春,“四五”事件发生后,张保庆悲痛欲绝,又用诗表达了他心中强烈的愤怒:
京华又落六月雪,
满城挂白掩日月。
长街人凄悲转恨,
广场花哭泪成河。
万家饮咽恐天坠,
九州放悲惧地裂。
苍天不作黑白辨,
天理正气从此绝。
(《书愤》)
就这样,丰富的人生况味,如烟的世事沧桑,最后都浓缩成七言片羽,五字珠玑。一部《抱清吟》,将一个平民部长的世事感叹、慷慨悲歌,化做了金玉铿锵之声。
善写古典诗词和书法的张部长,却是在北京外国语大学学的法语专业。他自称在诗词写作方面是“业余爱好者”,而如峰先生对他的诗词却另有一番评价,认为张保庆的诗词,一方面注重情境,追求神韵,言志咏怀,叙事体物,刻创新意,形成一种苍慨深沉、豪迈奔放的风格;另一方面,他又力争严循规范,在规矩中遣词铸句,在技巧中纵横笔力,挥洒情怀,自出机杼。
作为一名教育管理者,一名教育官员,张部长对普及、继承中国古典诗词有自己一贯的看法。他说,我们一直提倡爱国。爱国首先得爱中国文化。而爱中国文化又如何具体体现呢?学习古典诗词,对更深入地了解中国文化的伟大博深,是很有效的,对学习者个人而言,也可以大大提高文学素养、陶冶情操。可是,现在的情况是,青年人中学习、喜爱古典诗词的人越来越少,“我接触的青年人当中,没几个懂,这让我痛心疾首”。
张部长并不讳言,现代人学习古典诗词,的确比较难。因为每一种艺术都有它特定的形式。如果完全不顾这些形式,古典诗词也就不成其古典诗词了。就中国旧体诗而言,格式(包括词牌、曲牌)、韵律要求苛严,其文学规律、文学特性当然也应尊重和继承。要学作古典诗词,对基本的要求,如押韵、对仗、用典,用词洗炼、表达简洁、追求意境、讲究含蓄,要力争做到。张中行曾说,诗词就是用精练的、音乐般的语言表达一种幽微的情、思。张部长比较同意这种观点。“把诗词写好,确实不易,作者的气质、人品、才学、胸襟,都是很重要的。最后,一个人如果没有丰富的人生阅历,没有发自内心的创作冲动,也不会写出感人的诗篇。”
(标题题字:沙英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