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莫厄特受加拿大政府的派遣,到北极地区去考察狼的罪恶,取得证据,以便对其实行制裁。因为那边来的报告说,那里的驯鹿数量急剧减少,都是因为狼的十恶不赦。
莫厄特单枪匹马地出发了,一个人在荒无人烟的北极地区,和那里的狼群,特别是其中的“乔治一家”共同生活了一年,也详详细细地观察和考证了一年。但是,一切的证据都似乎偏离了政府的目的或者是莫厄特的初衷。
以下就是莫厄特亲眼目睹的事实:
这一天,晴空万里,莫厄特架起望远镜对准狼窝,等待着两只成年狼的出现。但是,从上午观察到下午,仍然一无所获。当他灰心丧气地转过身时,却发现,那两只狼就在他的身后,不出20码远的地方,直端端地冲着他坐着,看上去轻松舒坦,愉快安闲,渴求好奇,已经好几个小时了。狼性不是凶残的吗?为什么不在莫厄特毫无准备的时候攻击他呢?
又一天,为了近距离观察狼,莫厄特把自己的营地建在了狼的领地之内。当觅食归来的狼发现时,表现出来的是迷茫,犹豫和完全不知所措。它只是直愣愣地盯着莫厄特和他的帐篷,目光是那样地深长。结果是莫厄特发出了抗议的声音。它这才站起来,生气勃勃地、有条不紊地沿着莫厄特的帐篷做上标记,然后,改道而行。狼不是贪婪的吗,为什么这么忍气吞声地就割让掉自己的领土呢?
莫厄特亲眼看见,一只狼一次吃下去23只老鼠;另一次则在不到一个小时内,捕食了7条体重可达40磅的北方大梭鱼。这些不但满足了它自己的需要,还能带回去反哺幼狼。通过多次的追踪观察,莫厄特还发现,三五成群的狼合力追捕猎杀的都是老弱病残的驯鹿,而且还不是每次都能得手,因为它们速度和体力有限。为了得到科学的证据,莫厄特又进行了粪石研究,结果48%的粪石中含有啮齿动物的遗骸。狼不是灭绝驯鹿的罪魁祸首吗,为什么它们的主食会是老鼠和北方大梭鱼呢?
为了观察,莫厄特安排了狼和爱斯基摩人土狗的一夜情。没想到,当这只土狗被关在门里时,那只狼竟然会整夜地在门外发出如泣如诉的哀号,直到莫厄特把它的情人放出去,狼、狗双双才甜甜蜜蜜地躲进遥远的山里。又在度过了它们的蜜月之后,才各自回归自己的种群。此外,莫厄特还天天都可以看见,当雄狼出外觅食前,总是要和雌狼一起嬉戏一番,有时候,雌狼还要把公狼送出一程,才返回来看护幼狼。而且,在几只幼狼和雌狼打闹时,哪怕是折腾得雌狼痛苦万分,它也决不会发怒,只是忍了又忍,实在忍受不了的时候,也只能躲开而已。不是说狼心狗肺吗,为什么还有着这样多的绵绵情意呢?
此外,世代与狼相生相伴的爱斯基摩人还向莫厄特讲述了许多他们亲眼见到的事情:
乌蒂克说,两只狼父母带着一窝幼狼居住在他家的营地旁。那一天,雌狼被白人开枪打死了。当乌蒂克准备把那几个狼的遗孤带回来,让自己的狗去喂养时,却发现,一只陌生的雄狼陪着这家的雄狼出现了,它们一起把几只幼崽叼到了那只陌生狼的窝门口,而那家的女主人又一只一只地把小崽们叼回自己的窝里去,把它们和自己的小崽们放在一起。从此这将近十只的小崽和那只丧偶的雄狼,就得到了一个不分彼此的温暖的新家。莫厄特还从许多爱斯基摩人那里听到类似的事情。狼不是残酷无情的吗,又怎么会这样同情弱者相互帮助呢?
乌蒂克还告诉莫厄特,即使到了繁育年龄,绝大多数的青少年狼仍然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即使已经进入成年,开始了家庭生活,它们也要避免生育。因为它们还没有得到一份属于自己的领地,还不能打到足够的猎物喂饱自己和养育后代。它们甚至还能够根据年景调节自己的生育。年景好的时候,雌狼一胎能生8只小崽,可是如果食物不足,小崽的数量就会降到两只甚至一只。狼的食量是有限的,到了荒年还会节制生育,那偌多的驯鹿又是怎样被它们灭绝的呢?
无数个事实,提出无数个问题,又得出无数个问题的答案。而所有的答案,又都批驳了人类对狼的偏见和指责。爱斯基摩人迈克告诉莫厄特,他一年可能杀掉二、三百只驯鹿,而且是那些又大又肥的。莫厄特算了一笔十分保守的帐,把迈克的数字除以二,再把当地猎人的总数除以二,两个得数相乘,每年捕杀的驯鹿数是:十一万二千只!这里还没有计算上那些用直升飞机剿杀驯鹿的数量。
事实严酷地摆在了莫厄特的面前,逼他得出结论:
一个是仅仅为了果腹,几只狼联手围猎也未必能够次次得手一只驯鹿,而一只驯鹿又可以供全家吃上几天,直到吃得只剩下一堆白骨。而且还会根据年景的好坏增减自己的需求。另一个却是用了现代化的猎枪,甚至用了直升飞机从高空上扫射,转眼间就能够使成百只活蹦乱跳的驯鹿变成一堆死尸,而他们的需求却往往是鹿舌或者鹿皮,剩下的一切就那样白白地腐烂掉。到底是谁在肆无忌惮地灭绝着驯鹿?
一个是夫妻恩爱,邻里相助,息事宁人,忍让为本。另一个却是滥杀无辜,奢侈浪费,仗势欺人(所有的生物),为所欲为。哪一个更凶残贪婪?
莫厄特十分清楚自己的使命:因为驯鹿数量的急剧下降,致使猎手们的收获越来越少,国民对政府施加巨大的压力,要求清剿狼。而政府也的确怀疑狼应该对这一状况负责,所以才拨出专款,派遣专人,到北极地区取证。他只要给“恶狼”的罪名找出证据就行了。
但是,事实却完全违背了官方的期望,甚至也远远超出了莫厄特自己对文明的理解。也就是说,现在摆在莫厄特面前的已经不是简单地复命,而是一种两难的选择:要么违心地按照当局的旨意,嫁祸于狼,得到当局的褒奖,也让那些欲盖弥彰的猎人们弹冠相庆。要么就实事求是,直言不讳,哪怕遭到当局的怀疑和当地人的谴责,也要还狼一个公道,给天下一个公告。
何去何从?在经过了痛苦的道德意识冲突之后,莫厄特发出了由衷的慨叹:“狼使我认识了它们,也使我认识了自己。”莫厄特勇敢地选择了后者。他的《与狼共度》出版后,引起了社会的争议,也带来了震撼世界的效果。当该书的俄文版在前苏联问世后,官方就立刻下达了严禁屠杀“恶”狼的命令。
在这里,还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莫厄特观察研究叙述描写的是生活在荒无人烟的北极地区的原生状态下的狼,那是一些按照它们的本性,与它们的天敌和伴生物种平等竞争,相依相存着的种群。它们是和在人群密集区生存着的狼不同的。不是因为狼不再成为狼,而是因为千百万年来,人类自持有着越来越先进的文明,对身边的一切生物,不论是植物还是动物,不论是弱小还是强大,都有恃无恐,烧杀抢掠的结果。俗话说得好,环境决定意识,既然人类用残暴的手段对待狼及一切生物,那么狼们为了求得自己的生存和延续,也只能采取以牙还牙的方式来对待人类。在天长日久的改造中,原生状态下的狼性,也就是莫厄特在北极冻原上看到的狼性,也就一天天地被异化了,而人和狼的关系也就一天天地恶性循环下去。如此一来,为什么生活在我们身边的狼会有着凶残的行为,为什么人们会对狼深恶痛绝,也就不难得到答案了。因为人类一向就是个自命不凡,企图凌驾于万物之上的种群。
我们常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假如我们能够明智地把它扩展为:人类所不欲,勿施于万物。是不是更全面更公道一些呢?大自然给予人类的特权已经够多的了:比如会使用火,比如会养殖种植。如果人类还不能满足,不能自律,就只能自食物极必反的恶果了。我们应该感谢莫厄特,他敢于直面狼的本性,揭示人类的弱点,而且有理有据合情合理。他的作品使越来越多的人认识了狼也认识了自己。
莫厄特是勇敢的探险家,严谨的科学家,也是勤奋的作家。在写作《与狼共度》前后,他还写作了《鹿之民》、《被捕杀的困鲸》、《海面下这块礁石》、《不愿做宠物的狗》、《将沉之舟》等30多部作品,主要描写大地、海洋以及加拿大莽原上的人和野生动物,对人与自然的关系和环境问题表示了极大的关注,充满了激烈的生态意识和“新人道主义关怀”。因此,他的作品也在全世界发行了数百版,拥有了几十种语言的读者,也对人类的行为和思维方式产生着越来越大的影响。
狼耶,人耶,本性耶,变性耶?掩卷《与狼共度》之后,我一直在不断地深思和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