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有柔丝千万丈,奈何无力系离舟。惊悉苏老平静而安详地沉入永久睡眠的噩耗,望着苏老笔下的字幅,不禁悲从中来。遥望江南浩茫天宇,前尘往事齐涌心头。
47年前的1955年寒冬腊月,郭(沫若)老亲率由享誉世界的科学家组成的中国科学院代表团,东渡扶桑作为期一个月的学术交流。作为译员我同苏老朝夕相处。灯火阑珊时甫抵东京羽田机场,苏老同前来迎接的师友欢叙旧情,那一口字正腔圆的日语以及举手投足间的洒脱,令我叹服不已。
树木葱茏,素有“森林之都”美称的仙台,是苏老梦萦魂牵的“第二故乡”。仙台的松岛是“日本三景”之一,尤以日出蔚为壮观。夕阳西下时分,我们在日方安排下驱车前去松岛旅馆住一夜,以便翌日晨光熹微前去海边观赏红日的升腾。翌晨,黎明尚未拉开夜幕,我们便踏着未褪的夜色余光来到海边。苏老凝神静气极目远眺,似乎沉浸在当年于仙台留学东北帝国大学的旧时往事中。
是在仙台他获得了理学博士学位,也是在仙台他同松本女士邂逅并喜结良缘。曾任日本学术会议会长(相当于我国科学院院长)和东京大学校长的著名物理学家茅诚司,当时也在该校读学位,高苏老一班,二人相交笃深。茅老先生在自传体《我的履历书》中披露了苏老当年课余学“尺八”(日本的一种箫),同夫人邂逅陷入情网,由茅老先生从中撮合结为伉俪的故事。在我们结束访问搭船回国途中,苏老望着碧波荡漾的日本海,愤慨地告诉我:“七七事变”前,他偕夫人去日本探亲,往返住的是一等舱。对此,日本船长气恼万分,傲慢纵恣。苏老义愤填膺,在夫人建议下,把文部大臣签署的理学博士证书钉到房门上,回以颜色。船长从此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对苏老肃然起敬。夫人来中国后改名“苏松本”,同苏老同甘共苦,既沐浴过阳光雨露,也遭遇过急风暴雨,最后埋骨于中国的黄土地。
我在日本讲学时获悉茅诚司老先生逝世,曾把有关追悼文章寄给苏老,苏老百忙中复我一信,从中似可听到劲竹鞭风挞雨之声。
李德纯同志: 新春首先向您祝愿身体健康,工作顺利!一月卅一日惠函并两份有关茅诚司先生的讣告都已收悉,表示感谢。我于88年12月1日应日中协会之邀,曾去东京奔丧,8日经大阪返回上海。您访日想必在这之前,因为茅先生逝世是在88年11月8日。 回顾55年在郭老领团之下,和您一起访日之行,忽又经过了三十三年,中间还夹着十年浩劫,虽无后福,但大难不死,尚期为国为民尽余微,老年乐事也在其中矣。只是老伴86年去世后,颇感寂寥耳。身体尚健,惟耳聋深感不便,奈何! 匆匆未尽欲言,先此奉复,顺颂 研祺 苏步青 1989.2.11夜
仙台的方言,日语叫作“滋滋辩”。辩,腔也。东北人讲话多滋音,故名。阔别仙台数十年的苏老两脚刚踏上仙台土地,“滋滋辩”就脱口而出,令我不禁想起贺知章那脍炙人口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的诗句来。苦了我不谙东北方言,有时译不出或译错,此时苏老便和颜悦色予以更正,引起一片笑声,表现出对苏老方言的叹服。
上世纪80年代,我去复旦大学讲学,苏老邀我到他家作客。他特地在客厅茶几上摆了几张照片,烟熏火燎,显然是文革抄家遗物。我们那次访日,日方曾赠送每人一本以本人为中心的精致像册,这几张仅存的照片就出自那本像册,苏老对它们非常珍视。
日本是苏老所熟知的地方,他的日本情结使他一直致力于中日友好活动。1923年9月关东大地震时,苏老正在东京“藏前高等工业”学习深造,他曾推着装有被褥和书籍的板车,汗流浃背地走在残垣断壁的本乡(东京大学所在地)坡道上,正是从那时就已在他心中撒下了为中日学术交流而穷尽毕生精力的种子。
斯人已逝,风范长存。安息吧,苏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