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事作诗人”。钟敬文先生尝屡书韩文公此语,想必此语最能道出他在事业选择与安排上的心境与志向。民俗学与民间文学的泰斗地位,使他不能够倾尽全力地投入他从小就钟爱的诗歌创作,于是有些不甚了了的人,也就仅知倾慕他的学术成就而忽略了他的诗。钟先生95寿辰时,我曾作过两首白话《如梦令》,抒发的就是这种感慨:“常见校园清晓,一叟神扬步矫。借问是何人,如此神仙仪表?记了,记了,此即敬文钟老。”“我亦久闻钟老,早是一级国宝。提起民俗学,谁不倾心拜倒?尚少,尚少,还有诗文更好。”
当然,这“余事作诗人”中,也包含着钟先生的一丝无奈。因为他曾很认真、很深情地说过:百年以后能在墓碑刻上“诗人钟敬文”足矣,足见其对诗歌创作的热情。因此他所说的“余”,只是无奈的时间与精力上的“余”而非感情与喜好上的“余”。其实,当年的韩文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当我为钟先生几十年制作的积累整理出八九百首诗时,我能从每一字里行间中感受出他倾注其中的深情与挚爱,而且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在“诗人”前面完全可以加一个“大”字。因为不论数量还是质量,钟老都可以和历史上的许多大诗人相比。
“最是难忘战地诗”(《六十杂忆》)。说钟先生是大诗人,首先是因为他的诗境界大。他能冲破狭窄的、个体的生活圈子和感情天地,走向更广阔的社会空间,进而能和国家、民族、人民息息相通。钟先生生于1903年,几乎和20世纪同龄。而20世纪中国和中华民族最迫切、最根本的任务是救亡图存,特别是八年抗战期间,钟先生不但怒吼了,而且行动了,还将它化入到滚烫的诗行中。就凭这一点,他就可以称为大诗人!当1935年华北形势危急时,正赴日留学的钟先生就写下了“过客雄心未能死,百金欲买奈良刀”的诗句。当抗日战争爆发之后,他又毅然割舍一切,仅携一部放翁的《剑南集》投笔从戎,写下了一系列壮美的诗篇:“莫道孱迂不解兵,梦中往往夺松亭”,“匈奴尚骄悍,未许说归期”,“日暮军流动离席,豪情别意两难平”,“辕门草檄每宵分”,“春阳如雪照戎装”。这些诗句不禁让我们想起放翁的许多作品。它们都是用对国家和民族的赤诚之心写成的,而放翁曾云“后世但作诗人看,使我抚几空长叹”,读钟先生的这些诗亦当作如是观,它不再是诗句了,它已变成诗心、诗魂,变成献给国家与民族的誓言和牺牲!
“诗人怕问苍生事”。这是钟先生读某诗人诗集后的批评,说明钟先生认为作诗当以关心“苍生”为重。他在年青时曾豪迈地说:“经世吾济任”,所以他才选择了文艺救国的道路,并在国家、民族危亡的时候,毅然抛弃安稳的书斋生活,走向硝烟弥漫的战场,但在国民党腐败的统治下,他未能大展鸿图:“入海屠鲸意壮哉,眼前琐琐负初来。”(《南雄旅怀》)全国解放前夕,他抱着对新时代的极大渴望,毅然从香港回国,投身到新中国的文化建设中,并一度取得了杰出的成就。但好景不长,在“平常人至今难于理解和释然的”的反右斗争中,他本想充当‘仁人志士’,勇于进呈忠言(像我的某一首诗里所说“文公意在扶嘉政,坡老诗成有激言”),结果成了“三反分子,”(《纪念绀弩同志》),不久又是“文化大革命”。他的理想和事业遭到长期的扼杀和摧残。但他从未为自己而悲哀,在他七百首诗词中,我们读不到一首这样的作品:他是为苍生而悲哀,为国家的失控而悲哀。从那些诚惶诚恐接受思想改造的诗篇中,我们不难看出他的衷心:他是多么不愿意被时代抛下,多么不愿意自暴自弃于那尚存的一线希望!更可贵的是钟先生在力所能及的文化教育事业中始终没有停下脚步,始终没有缄默自己的心声:“
清牵大局,肯废吟篇?老境侵寻,壮心自许,力命争衡如急湍。迎新岁,要提精鼓勇,不计华巅”(《沁园春》),并在晚年终于迎来了迟到的春天。这种种复杂的经历和心志正是钟先生诗歌的内容丰富、感情深挚的根本原因。
钟先生年轻时的诗以激情洋溢见长,特别是那些救亡图存的抗战诗,颇像当年的放翁,喷发着一股血气方刚的慷慨书生和爱国志士的热情。从“他日中原心事了,高楼风雨话离时”,“曾因感极句难搜,危驿千灯照客愁”这类诗句中,我们不难体会出他胸中澎湃的感情。直到老年,他还满怀深情地说:“那些诗确实写出了我那时的激情。”一首《偶翻旧作有感》即道出了这份感情:“不为封侯为救亡,书生挟策赴疆场。驱倭草檄当年梦,留得残痕在故章。”是啊,这样饱含战斗经历的诗篇怎能不饱含激情呢?
“英雄怀抱才人笔”。我们不妨借助这句赞颂田汉的诗来谈谈钟先生诗在语言修辞上的才气。钟先生的诗从来都是恪守格律的,他能凭借高度的语言技巧,解决好选词与合律的矛盾,从不以律害词,也从不以词害律,出现在读者面前的都是既通畅又合律的词语,读来朗朗上口。钟诗中好的对句比比皆是,如:“从来忠义关风教,那有好邪辨纪纲。”钟先生是不大主张用典的,曾云:“靠着典故表现情思的作家,正像靠着拐杖走路的老人。”(《兰窗诗论集》)乃但偶一用之,就倍觉精彩,特别是能和对仗相结合,尤见功力。如:“经行峻岭崇山地,领略流觞曲水情。”(《雨中游兰亭》)“忠简何妨迁海外。”(《题与柳亚子同摄旧照》)这样的诗句没有几十年的功力是写不出的。
最后,让我以这样一首不成样子的杂诗结束这篇散记:
天要好诗万古传,又生钟老到人间。沧桑历尽添诗兴,学问融通贯笔端。实语动人皆仰慕,浮名于我等云烟。如今正是风华好,海屋添筹续锦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