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化与现代都市生活肯定要改变生活于都市中的人的生活方式、伦理价值观、知觉方式与心理状态。从乡村转到都市,以往悠长的、整段的时间方式注定要被匆忙的都市生活切割得支离破碎、七零八落。正如德国社会学家齐奥尔格·西美尔在其名篇“大都会与精神生活”中所指出的:“都会性格的心理基础包含在强烈刺激的紧张之中,这种紧张产生于内部和外部刺激快速而持续的变化。”都市生活所创造的心理状态以瞬间印象为主,是以“快速转换的影像、瞬间一瞥的中断与突如其来的意外感”(西美尔语)所构成的一种心理状态。处于这种心理状态下的都市感受与都市形象的表现与呈现的重任,由摄影来担任也许是再合适不过了。摄影的观看方式与生俱来地就是片断性、偶然性。摄影的这种观看特点决定了摄影义不容辞地负有映照现代都市的样貌、反映现代都市的变化、表达生活于都市中人的内心感受与探索现代都市的本质的义务。而对于现代都市一日千里的快速变化,也只有具有高度机动性的摄影才具有一种涵盖其变化的可能性。通过对书中几十位摄影家的都市摄影实践的了解,我们可以毫不勉强地得出这种结论:摄影是一种都市的媒介。从某种意义上说,自摄影发明160多年以来,摄影文化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依托了都市文化的成熟与丰富才得以发展得多姿多彩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对摄影来说,都市就是它的命脉所系。摄影所发现的都市的丰富性,有些只能说是因了摄影的特殊的呈现方式才有可能令我们对都市产生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亲切感。
实际上,摄影与都市就是处在这么一种相互依赖、相互需要、相互促进、相互竞争的复杂互动关系中。都市需要一种包含了人的精神的物质手段来记录、呈现都市本身的变化发展;而摄影也从呈现都市的充满戏剧性的飞速变化中获得了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存在价值,并且极大地拓展了自己的视觉可能性,在表现都市生活的同时也丰富了自身。通过摄影,人们既发现了都市的本质,时代的无意识,同时也发现了摄影的本质。通过以都市为对象的观看,摄影从都市的活力中获得了一种不间断的能量补充,获得了一种不断更新自身的可能性,因而也获得了一种真正的生命力。都市在变,作为都市的媒介的摄影就不可能不变。而都市,也因了摄影的存在,其自我意识越来越强烈,它为摄影而丰富,而妩媚,而魅惑。在这种相互关系中,摄影与都市形成了一种“共生”关系。而在这种丰富多彩的都市摄影实践中,摄影家则通过摄影发现了都市的许多只有摄影才能发现的特点,确认了摄影在都市生活中的角色与地位,同时也确认了摄影家自身在都市中的地位与身份。在与都市的对话中,摄影家发现了自身,发现了都市与自身的关系,并且把这种发现与我们分享。
美国形式主义摄影批评家约翰·沙考夫斯基将摄影的功能分为两类:一类是“镜子”的功能,另一类是“窗子”的功能。所谓“镜子”,可以说是摄影家通过摄影这种表达方式反观自身,而“窗子”则可以看成是通过摄影这种观看方式为人们了解世界打开了一扇窗子。如果我们把这种比喻套用到都市摄影中,我们可以从整个20世纪许多摄影家的实践中发现,都市摄影为我们了解都市开辟了这么两种途径。我们既可从摄影家为我们打开的都市摄影这个“窗子”看到都市的外部形态以及都市社会形态的种种现实变化,也可从都市摄影这面“镜子”观察摄影者面对都市时所产生的心理反应。所以,我们可以把都市摄影粗略地分为表现(“镜子”)与记录(“窗子”)这两个方面。当然,这种分类仍然只是一种权宜之计,因为实际上这两个方面难以截然分开。更经常的情况是,表现中有记录,记录中有表现,实际上只是哪一个比重更大一些的问题。但是,不管是表现还是记录,绝大多数摄影家都要从都市获得素材,获得灵感,获得激情,并最终获得表现都市的自由与欢悦。
本书介绍的是包括了从19世纪末到21世纪初的30多位各国摄影家的都市摄影实践。他们之中既有阿杰这样的以纯粹记录都市全部细节为己任的摄影家,也有通过为都市中人造像来聚焦都市生活形态的摄影家桑德,既有像克莱因这样的以都市为自己的感情宣泄对象而在与都市的对抗中形成了自己的风格的摄影家,也有像荒木经惟这样的一直把都市看成是一个欲望发生装置而始终在以摄影与之调情的摄影家。通过对这些观念、手法、风格各异的摄影家的了解,我希望读者能够发现,原来摄影是一种与活生生的现实有着如此的亲和力的媒介,原来摄影是一种具有如此丰富的表现力的视觉手段,并因此而从此能够经常地将摄影与人类社会的各种实践联系在一起思考,就像这本书把摄影与20世纪都市生活联系在一起展示一样,从而获得对摄影这个“20世纪的媒介”的全新的理解。如果能够达到这个目的,则是对我的长期以来的摄影写作的最好的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