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山、白塔呀什么的再也算不上一览无余的制高点,而今有着比之高若干倍的宾馆商厦(譬如朝阳门外的京广中心)。至于一望无际的城墙和城楼,早已经夷为平地,属于被删节的内容。那我们能看见的是什么?除了高楼还是高楼。现代化的高楼太多,把古典的西山给挡住了——料西山同样也看不见你我。市民的视线怎么突围也无法回归自然之中,所以变举头为低头,看人工培植的绿地——聊胜于无吧。
但在过去的年代,北京人确实不劳远足即可看见西山。崇文门外原有一座始建于金代的法藏寺塔,共七层,高十丈,八面有窗,是南城居民重阳登高的佳选——北城的居民一般去爬阜成门真觉寺的五塔金刚宝座台。在城东南的宝塔上,作西北望,最远“可见西山起伏的山峦,横卧在碧空白云之间”(陈德光语)。这是一个大对角呀!让视线横跨整座北京城,居然还能与郊野之外的西山会合。别说看了,想一想都觉得有福。只是如今,这是让人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了。
上世纪50年代,梁思成为反对拆除牌楼的行动,特意给周恩来总理写信,以帝王庙前景德街牌楼为例,详细描述了每逢夕阳西下,西山的峰峦透过牌楼和阜成门城楼所融汇而成的绝妙好景。可见那时候,走在牌楼下面,不用出城门即能眺望到西山的远景。现在,不仅牌楼、城楼没了,视野中的远山也没了。当然,西山并没有消失,只不过显得更远了,简直与我们的市井生活毫无关系。
历代北京人对西山皆有深厚的感情。在我眼中,蓬松的西山是北京做梦的枕头。一座古都头枕着西山做了千百年的梦。还是林语堂说得好:“一个城市即使尚未臻于完美,人们也依旧会喜欢它,还要留恋其旁的山峦,河流。即使人们很少去游览,有关那些胜地的古老故事也会使整个城市充满活力。北京城距西山十至十五里,西山越往远处越显高峻,上有数百年的古庙,从汩汩泉中流出的清澈溪水,一直流淌进城中的太液池。香山狩猎公园占地面积广大,其中还建有许多富家别墅。如今要到此处,从西直门乘车只需半小时。玉泉山上用白色大理石建成的白塔,在阳光下灿烂夺目。颐和园中的万寿山也总是遥遥相对,依稀可见。北京城内的小溪都源于西边山中……”听他这么一说,西山又像饱满的乳房了,以甜美的汁液哺育着山脚下的城市与居民。
然而我们离西山仿佛越来越远了。临窗凭栏,再也看不见日落西山的壮烈场面。只能欣赏到楼群间的落日与弦月。西山不见使人愁。
究其原因,估计有两种。主要是因为城市长高了、变胖了,像个躺着的胖子,视线被臃肿的肚皮给挡住了,这是类似于一叶蔽目不识泰山的悲哀。城市的天际轮廓线因之而变得复杂且压抑。在密不透风的水泥丛林里,说到底我们都是些井底之蛙。老舍曾指明旧日北平的好处在于处处有空儿,可以使人自由地喘气:“不在有好些美丽的建筑,而在建筑的周围都有空闲的地方,使它们成为美景。第一个城楼,第一个牌楼,都可以从老远就看见。况在街上还可以看见北山与西山呢!”遗憾的是现在的北京很少有空儿了。拥挤不堪。还有一个原因也不可忽略:环境污染造成的空气质量差,悬浮颗粒增多,二氧化碳浓度超标……仅据上世纪80年代的统计结果,全年的烟雾日由50年代的60天上升为150天左右。更别提愈演愈烈的沙尘暴了——最厉害的时候可视率只有几百米。再这么发展下去,就差伸手不见五指了。北京的天空越来越缺乏透明度,城市的瞳仁逐渐变得混浊、布满云翳,所以城里人不仅看不见西山,许多更亲近的景物都显得模糊。
林语堂当年说人们站在西山卧佛寺或碧云寺,就得以鸟瞰辉煌的城市:五里长厚重的灰墙清晰可见,若在晴天,远处门楼看起来如同灰色大斑点,惊人的大片绿色呈现于闪烁的金黄色殿脊间——那就是远处的太液池(北海和中南海)……我前些天特意爬上了香山的“鬼见愁”(顶峰),俯瞰北京城——就像搁在蒸屉里的一盘饺子,被浓重的烟雾所笼罩。我差点怀疑:雾气中究竟有饺子没有?在我的视野里,北京城也变得子虚乌有了。
在城里,看不见西山。在香山,同样也看不清北京。
林语堂在《京华烟云》里歌颂过北京那如同明镜高悬的天空:“……城外环绕着清澈的玉泉河,远处有紫色的西山耸立于云端。天空的颜色也功劳不小。天空若不是那么晶莹深蓝,玉河的水就不会那么清澈翠绿,西山的山腰就不会有那么浓艳的淡紫。”可惜这快要成为过时的赞美。我们总有一天会明白:保护天空、保护自然,和保护文物同样重要。说到底,我们是在保护自己的眼睛和心灵。是该把蒙满灰尘的眼镜取下来,好好擦一擦了——为了能够看得更远些,更清晰些。
当然,有些景物是再也看不见了,而不仅仅是被挡住了(像远处的西山那样)。譬如林语堂曾在西山一侧鸟瞰的厚重的灰城墙,就已成为太虚幻境。即使站得更高,或站得更近,也看不见老北京的城墙和城门——这与我们的视力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