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如此类,虽已有过讨论;然鉴于《加西亚还是马尔克斯》(《中华读书报》2003年3月12日林一安文)直把我当作罪魁祸首,才不得不稍加说明。
照理,人名和所有物名一样,符号而已。叫张三李四,首先是为了区别王五马六。推人类蒙昧时期决不会因为名讳这样的事而煞费脑筋。从历史及文化学的角度看,人名尤其姓氏与婚姻和家庭相关,其产生和演化显然又是私有制的产物。名字及称谓的复杂程度于是被发现与各国的封建文化的发展水平成正比。也就是说,封建文化愈发达,等级制度愈完备,其人名、称谓往往也愈复杂、愈完备。据说中国人的名字和称谓的复杂程度在世界上首屈一指。早在先秦时期,我们的人名就已相当复杂,一般既有名,又有字。比如孔子,名丘,字仲尼,排行老二。后来还有了号,而且在文人墨客中广泛流行。比如李白,号青莲居士。再后来,名、字、号铺张起来。名有初名或乳名、小名,学名或官名、大名等等;字也可能不止一个,比如文天祥,字履善,又字宋瑞;号就更多了,一个人可以有好几个,就像近代的笔名。但这仅仅是人名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是三从四德重压下的妇女的悲哀。她们出阁后只留姓氏,其名则常常讳莫如深。和名字一样,传统成为方式也完完全全地建立在夫权立场之上。男女不同,堂表有别(众所周知,西方人是不分堂表的,自然也没有叔伯舅舅、堂兄表弟之类的称谓之别)。妇女必须以低一辈的身份称呼男方亲友,男人则不然。此外,同样一个夫子,如大儒孔丘,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就有不同的称谓,几可遍索所有,直至排行、绰号。
可见,人名是一种文化。
但是,时移世易,风气使然。人名又几乎是历史的镜子。现代中国,除了舞文弄墨的人偶用自号笔名以外,一般不时兴多名多字了。当然,人名依然是历史的见证。“文革”时期,人名普遍政治化;而眼下又经济得不成体统,从而使重复率急剧上升。
至于外国人名姓何如,笔者孤陋寡闻,不敢多发议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在西方国家中,数西班牙及西班牙语世界的人名最为复杂。这也与西班牙的历史有关。众所周知,西班牙是在古罗马之后崛起的一个强大的帝国,它于14-16世纪进入极盛时期,适值西方封建制度由盛极转向衰微。而西班牙(或许还有此前脱离西班牙的葡萄牙)恰恰就是在这样一个历史时期称霸欧洲、称雄世界并创立博大精深的宫廷礼仪的。正因为如此,西班牙及西班牙属地的人名相当复杂,等级关系也相当明显。最常见的西班牙及西班牙语人名(以下简称西语人名)由一至二名加父姓再加母姓组成,女子出嫁后还要加上丈夫的姓。一般情况下,名-父姓-母姓之间不加任何联系词,如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或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等;但也有不少人的姓名之间有“德”、“伊”之类的连词,前者表示从属关系,后者表示并列关系。譬如,《堂吉诃德》的作者米格尔·德·塞万提斯·萨阿韦德拉和他同时代的弗朗西斯科·塞万提斯·德·萨拉萨尔(请注意,后者将表示从属关系的“德”放在了母姓前面),或者现代作家何塞·奥尔特加·伊·加塞特。此外,有的西语人名母姓在前,父姓在后,如大名鼎鼎的西班牙诗圣路易斯·德·贡戈拉·伊·阿拉戈特。这完全是因为门第的关系。诗人的父亲虽然也是贵族出身,但其显赫程度比起贡戈拉家族来却大为逊色。此外,西语人名中还有相当一部分跟着地名。尤其是那些拥有领地或者曾经拥有领地的名门望族、达官显贵,如13世纪的骑士佩得罗(第二)·德·阿拉贡、桑丘(第七)·德·纳瓦拉等等。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德·拉·曼恰即据此而来。再此外,某些闻名遐迩的人物常常被省去了姓氏,像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卡米洛·何塞·塞拉,现在大家都管他叫卡米洛或堂卡米洛;还有王室成员:人们都叫国王胡安·卡洛斯,王后索菲娅,王子费利普,依此类推。因为谁也不会拿诺贝尔奖得主或王室人员的名讳去张冠李戴。
无论如何,这些洋名比起中国人名来就小巫见大巫了。面对再复杂透顶的洋名,我们都能处之泰然、呼之若素。过去,我们把意大利鼎鼎大名的莱奥纳多·达·芬奇去名留姓(其实是地名),变成了达·芬奇,而把与他齐名的同时代巨匠米格尔·安吉罗·博纳洛蒂称作了米开朗基罗(留双名而去其姓)。或者把伯纳·萧汉化为萧伯纳,把加西亚·洛尔卡译作洛尔伽。现在我们开放了、放开了,更是潇洒得很,竟风趣而又亲切地称施拉普纳为老纳(因为老施不好听,又因为老纳与老衲谐音),管墨西哥足球教练叫米卢。与此同时,我们把加西亚·马尔克斯变成了马尔克斯,把巴尔加斯·略萨变成了略萨。也许是因为他们的父姓太普通,也许是因为他们的双姓太复杂;也许是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究竟何故,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它们全不是我的发明。
顺便说一下,加西亚并非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父姓,而马尔克斯倒是他真真正正的母姓。因为他的真正父姓应该是马丁内斯。这就得从马尔克斯的父亲说起了。马尔克斯的父亲叫加夫列尔·埃利西奥·加西亚·马丁内斯(1901-1984),出生在哥伦比亚的一个叫做辛塞的小镇。他和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母亲一样,属于“土生白人”,也就是说,他们的祖辈都是西班牙移民。然而,埃利西奥是个私生子,因此小时候只有母姓(加西亚),却没有父姓(马丁内斯),14岁时才与生父加夫列尔·马丁内斯·加里多相认。
上世纪初,埃利西奥的故乡辛塞镇和整个苏克雷地区消息闭塞,经济不发达,文化教育当然也相当地落后。为了摆脱贫困和私生子的屈辱地位,埃利西奥必得离开辛塞,到哥伦比亚加勒比沿海城市卡塔赫纳求学。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卡塔赫纳大学医学系(读牙科),但不久即因缺乏经济来源而不得不辍学谋生。他先后流落科尔多瓦、苏克雷和玻利瓦尔等地,最后闯荡至阿拉卡塔卡。时值美国香蕉公司在阿拉卡塔卡地区进行大规模投资。一夜之间,阿拉卡塔卡成了名副其实的“黄金国”。
埃利西奥是无数“淘金者”中的一个,但他运气不好,赶了个晚集。他到阿拉卡塔卡,大约是在1923年的秋天,当时国际市场香蕉跌价,货币贬值,阿拉卡塔卡深受其害。美国人拍拍屁股走了。顷刻之间,“黄金时代”只留下了“枯枝败叶”一堆。
仿佛冥冥之中有玄机,埃利西奥并没有随着大队人马失望地疏散、离去。他留了下来,在邮电所当了一名报务员。这项特殊的工作使年轻人足不出户便可结识镇上的各色人物,其中就有退役上校尼科拉斯·里卡多·马尔克斯·梅西亚——未来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外公。尼科拉斯·马尔克斯是位老自由党人,虽笑容可掬,却性情刚烈。他参加过1899年至1902年席卷哥伦比亚的“千日战争”,在当地也算是个“知名人士”。他与老伴特兰吉利娜·伊瓜兰·科特斯是表兄妹。由于是近亲结婚,夫妻俩一度忧心忡忡,生怕他们的子女先天不足,几乎两年未敢同床。不知是恐惧使然还是别有蹊跷,尼科拉斯·马尔克斯寻花问柳,放荡不羁,先后和几个女人同居,生下了9个私生子(另说19个)。他和结发妻子却只生了3个孩子,但是他们不但没有一个是缺胳膊少腿的畸形儿,而且一个个聪明漂亮。尤其是幼女路易莎·桑蒂阿加·马尔克斯·伊瓜兰(1905-),人称“俏姑娘”,俊俏伶俐,人见人爱。埃利西奥·加西亚对她一见钟情。他们婚后不久便有了加西亚·马尔克斯,而他又是在外祖母家长大的。
前面说过,埃利西奥首先使用的是母姓加西亚。而加西亚和马尔克斯加在一起,就成了双重的母姓。而我国读者又惯于把加西亚·马尔克斯称作马尔克斯,也就进一步加强了他头上的这个双重母姓的“母性”因素。这也是“歪打正着”。
然而,话又说回来,如果编辑同志们能够不厌其烦或者手下留情,最好还是管那个魔幻的哥伦比亚作家叫加西亚·马尔克斯,尽管世上有许许多多偷懒的人儿用马尔克斯指代他(却从未听说有谁单用加西亚的,因为加西亚实在太多了,多得像张、李、陈、王)。同样,也最好管那个结构的秘鲁(或者西班牙)作家叫巴尔加斯·略萨并依此类推。这也是本人一贯的主张。不信就烦劳你查一查拙作《魔幻现实主义大师——加西亚·马尔克斯》(1987)或《加西亚·马尔克斯评传》(1999)。
《加西亚·马尔克斯评传》 陈众议 著 浙江文艺出版社
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Gabriel Garca Mrquez),哥伦比亚作家,1927年(1928)年出生于加勒比海之滨的阿拉卡塔卡镇。当过新闻记者和电影编剧。1947年开始发表小说,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蓝宝石般的眼睛》、《格兰德大妈的葬礼》,中篇小说《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长篇小说《百年孤独》、《家长的没落》、《霍乱时期的爱情》、《迷宫中的将军》、《绑架轶事》等等。
代表作为《百年孤独》。它是现代世界文学宝库的一颗璀璨明珠,不仅使加西亚·马尔克斯誉满全球,而且为他摘取了198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此作对当代文学影响多多,其深广程度难以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