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燕园里的湖和塔,在1952年以前是属于燕京大学的。就连北大校园叫做“燕园”,燕园里的许多地名也冠之以“燕”,如燕南园、燕东园、燕勺园、燕农园等,是否也与燕大有关,有心人不妨考证一下。至少我入学(1955)后听到关于湖和塔的故事,都还是与燕大相关的。一位燕大毕业的青年教师告诉我,当年燕大新生入学后,常常被高年级的同学扔下未名湖,这算是一种迎新的仪式,也是给新生的下马威。还听说新中国成立前燕大清华每年都举行一场足球赛,为了给自己鼓气,燕大学生的口号是“一脚蹬翻气象台”(今日很不显眼的气象台,那时在清华园里就算高层建筑了)。清华学生对了一联是“双足踢倒博雅塔”。虽都有点年轻意气,可知那时博雅塔是燕京大学的标志性建筑。它怎么能够蘸着未名湖水去书写北大的历史呢!难道京师大学堂的历史是博雅塔写的吗?五四运动是博雅塔写的吗?即使是非常热爱北大,也不应该这样抹杀燕京大学的历史。再说把北大前50多年的历史,说成是燕大的“神笔”给写的,岂非笑话!我不认为这仅仅是比喻的失当,其中所包含的意识值得北大人深思。
一是自己与他人的关系。百年沧桑,分分合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今天就要承认北大曾是个“合成体”。例如北大的校园是继承了燕京的遗产。北大的图书中也有相当一部分是燕京的。我在“文革”前写过一篇喜儿形象演变的论文,所用《白毛女》最早一个版本,即延安的演出本,是最难找的,原北大藏书中没有,却在燕大的藏书中找到了。熟悉北大藏书的都知道,原燕大的书自有自己的价值。而人员的构成,更能表现出“合成体”的特征。如中文系,1952年后,不仅是原先的北大和清华、燕京三校中文系的合成,还包括了中山大学语言学系。我在北大30多年,只知道王力先生是从广州来的,不知道他带着中大整个语言学系并入北大这回事。王力到北大后,培养唐作藩、郭锡良、何九盈、蒋绍愚等一批优秀学者成为古代汉语学科的主力,对北大古代汉语学科的建设作了重要贡献。他的治学理论、方法已经成了北大学术传统的一部分。我们做学生时已经感觉到老师们的治学途径和风格的不同。老北大的老师,如游国恩、魏建功、周祖谟等,作风严谨,有胡适的实证主义方法的流风。而清华来的吴组缃、王瑶等治学跟现实结合较紧,让人感到新鲜活泼,还有闻一多、朱自清的余韵。燕京的林庚又自成一格,做学问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他们对学生的影响可能比老北大的老师更大一些。1952年以后的北大,已经不是老北大的一线延续,而是接受了他人的许多资源和遗产。这是院系调整中她受益的一面,要承认这样的事实,避免把他人的也都当成自己的,以至好像京师大学堂时便已拥有博雅塔、未名湖了。这才可能做到实事求是地书写历史。
二是现在和过去的关系。我在上面用了“遗产”一词,表明有些东西是过去传下来的。毫无疑义,北大继承的遗产是很丰厚的,既有从蔡元培时代遗留下来的,又有经过院系调整从别的学校、单位接收过来的。譬如这一塔湖图,除去新中国成立后新添的图书和新建的馆舍,基本上应是遗产。这是物质的,还有精神的遗产,那就更加珍贵了。拥有一塔湖图这样的遗产固然值得骄傲,但我以为更重要的还是怎样保护、运用、光大这些遗产。譬如中文系,最值得骄傲的不是曾经集合了游国恩、魏建功、林庚、吴组缃、王瑶、王力等一大批一流的大学者,更在于是否利用了这有利条件,把各家各派的成果融会贯通,形成自己新的传统,使学术臻于新境界,培养出超越前人的新一代。这方面又做得怎么样了呢?又如这图书馆,我对它的感情真是复杂啊!一方面是爱它,感谢它的恩泽,它在我的心中是北大最可爱的地方。我还要感谢那些认真负责地为我们服务的老馆员,感谢“文革”时“三个馆员陪我一个读者”的旧期刊部的康树华、马锐等,他们和我们的老师一样,用心血栽培了我们!但另一方面也常有不满。作为从事现代文学研究的人,我最喜欢它有“五四”后许多报刊杂志,有的是国内其他图书馆都没有的,十分珍贵的。
但也并不完整,有的一套期刊缺那么一期两期,要到很远的黄城根、国子监原北京图书馆的旧期刊部去查。这种时候我总想,在20世纪50年代的北京,要补上所缺这几期还是可能的,为什么就没有人想到去做这种事呢?到后来再也补不齐了,就成永远的遗憾。肖、杨两位先生的《故事》说北大图书馆有多少多少藏书,而这些藏书中最珍贵的是哪些呢?又是什么时候收藏的呢?北大图书馆藏书全国高校第一,值得骄傲。但北大图书馆的管理是高校第一吗?它的服务态度是高校第一吗?它的利用率是高校第一吗?哪一天北大图书馆也来个开风气之先,带头建成高校第一个甚至全国第一个开放性的图书馆,撤掉高门坎,为全国人民服务,让它所收藏的人类智慧的能量充分释放出来,那才真值得骄傲呢!一个富翁炫耀自己的财富,其中不少是祖宗留给他的,他的光荣是要大打折扣的!我们希望听到的北大的辉煌,不要老是“一塔湖图”或者蔡元培、五四运动等等,而应该是今天的创造,更加辉煌的创造。面对着那么多曾经的辉煌,今天的北大人应该警悚啊!
最后,我还想说一点旧事。我入学后和许多同学虽身在燕园,也常在湖光塔影下流连忘返,但心之向往却是城里沙滩的红楼。入学后大家先后进城参观红楼,寻找鲁迅讲课的教室,看看李大钊的办公室。国庆之夜在天安门狂欢,要到凌晨零点以后才散场,回不了西郊,就到红楼睡觉。那时红楼是北大工农速成中学(1958年取消),他们特辟几间教室供我们休息。我也算是在红楼住过的了,这是自感幸运的。所以我们不会把红楼时代的历史说成是博雅塔蘸着未名湖水写的。我很担心红楼那一份精神遗产被丢了,那是比什么塔呀湖呀重要千万倍的。所以,今天我主张北大人应该“热爱燕园,不忘红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