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命运的捉弄,雪峰的痛苦,几乎在鲁迅死的那一刻就开始了。在这年7月,张闻天、周恩来写信给他时,还是满纸热情。但到第二年,来自陕北的看法,却是“所有从上海来的人都说他不好”了。显然,他一到上海就找鲁迅,并通过鲁迅打开了局面,这本是符合他的性情也符合陕北方面要求的,却同时为他的第一次倒霉埋下了祸根。雪峰从来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与博古的争吵当然是导火线,但对方的不满却由偏见转向嫉恨。雪峰的拂袖而去,决非可以避免。直觉告诉他,他留下也是没有前途的。他走是唯一的退路,也是潜意识中早有此退路,所以才会任凭自己的怒气冲掉了自己的冠。这正是雪峰一生,从意气风发的“小康”状态坠入困顿的开始。他的回乡,与其说得到了一时的安宁,不如说自我放逐,实际上深深地陷入了精神的困境。
但他终于没有沉没,在上饶集中营的两年,他就像一头被关进笼子的雄狮。接连经受病魔和身心折磨的双重打击之后,没有力量和可能冲破这铁笼子。这个经受了艰苦卓绝的两万五千里长征的铁汉子,他沉默着,隐忍着,坚持着。好在,与不少相知相得的战友一起同敌人开展别一形式的战斗的亢奋,给了他莫大的慰藉。
解放了,这时是没有理由不大展宏图的。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活动余地仍然是很有限的。他只能做具体工作,来搞“鲁迅著作编刊社”,这无论从他的资历还是能力来说都实在太不相称。即使有所不满,也不允许他有丝毫的表现,理智也告诉他只能如此,况且他也确实很看重研究鲁迅。但从人性的角度看,他内心如果没有些许不平,是不合乎逻辑的。因为他很内敛,更重要的后来到了北京,筹建人民文学出版社,算是提高了一些地位(实际上,在某种意义上,与其说该社提高了他的地位,不如说他提高了该社的地位),其实,他内心的压抑是有增无减的。
更可悲的是,连这种颇类于“困兽”的境地,他也没能保持多久。批丁玲、陈企霞,查旧案,都接连危及他的政治生命,虽说涉险过关,而不久“反右”的大劫已在等着他了。犯错误,这正常,谁不犯错误?写检查,也正常,检查过后好改,改了就是了嘛!谁知一写就要开除党籍,开除了就永世不得翻身,再也别想“重新入党”。这可是雪峰至死也想不通的。这也是他一生最痛苦、最懊恼、最想不通的恨事!
然而他的强者本色又不允许他屈服于命运的捉弄,除了埋头工作,争取早日摘掉“右派”帽子,他始终没有放弃过“重新入党”的信念。他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中不断地顽强地抬起头来。成了“右派”就立即被开除了党籍、降级、撤职,种种屈辱之后的又一件屈辱事就是搬出居住多年的苏州胡同21号小院,搬到集体宿舍去住。而他紧咬牙关,忍辱负重,默默地去当一个普通编辑,去编《郁达夫文集》和《新文学三十年集·短篇小说选》,寄托一点抱负,但接着又是身体打击:施行胃切除手术。1961年,终于摘去了“右派”帽子,他轻舒一口气,重整旗鼓,来写长篇小说:他现在唯一可能一展才华的领域就是这事。然而,当他把旧稿拿出来,端放在书桌上,准备续写时,却被告知:他被剥夺了写关于长征的革命题材小说的资格。他没有抗争。没有人知道,他内心的感受如何。一个亲身参加了两万五千里长征的革命家兼作家、为数不多的写作这一题材的最佳人选之一,却被剥夺了这资格!
他把愤怒吞进肚里,把苦心经营了多年的稿子投入了火炉。然而,他倔强的灵魂却从沉默中抬起头来,随即选择了写太平天国题材小说。这次他得到了允许,这给了他遍体鳞伤的心灵少许的安慰。他再次抚平创伤,舔干了血迹,振作精神,花了3个月时间到广西金田村等地寻访太平天国遗迹,回京后甚至开手写作了部分准备用于书中的诗歌。然而,“四清”运动再一次打乱了他的计划。写作不得不搁置。
在史无前例的十年浩劫中,雪峰被视为“死老虎”,关进了“牛棚”,“揪斗”或“陪斗”的机会并不太多,只是经常被逼令写交代材料。这在雪峰,并不觉得怎样特别痛苦:他已经是“老运动员”,习惯于此了。后来又被打成“叛徒”,又被遣送到“五七干校”劳动。但他的心态并没有太坏——干农活对他来说,得心应手;也并没有感到轻松:他陷入了沉思。长期的磨难,反复的批判,无穷无尽的污蔑,屡起屡仆的挫折,使他的倔强心灵渐渐濒临绝境,他屡仆屡起的人生希望之火,越来越微弱,渐渐濒于绝望。
虽然在与外调人员的答问中,他依稀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也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在对后辈研究人员的指导中、在重拾鲁迅研究的驾轻就熟中,得到了些微的精神慰藉。然而,随着身体的日见衰弱,他分明地感觉到: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正因为如此,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了在别人看来是不识时务的“重新入党”的要求。别人怎么能理解,这是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雄鹰摔死到百丈之下的岩石上之前的绝望之声,是一个“人之子”的灵魂之光熄灭之前的最后闪光。当“重新入党”的希望最后破灭之时,他绝对无法接受这一残酷的现实,他怎么也不甘心自己的一生就此再也不能回到党内,他的心灵深处的煎熬已到了最后的时刻。虽然面对命运的无情捉弄,心灵之火还没有熄灭,还在作绝望的反抗,而他的肉身却已感知了所处的绝境,已经再也抗不住了。如果说,在之前所受的任何冲击下,这肉身能够一次又一次抗住打击,是基于希望之火的支撑作用,现在,连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于是,绝症降临了。一个伟大的命运反抗者的头,没有在残酷的精神打击面前低下,而是被病魔所击倒。
言念及此,不禁想起冯雪峰的好友、诗人聂绀弩的诗句:“相逢地下章夫子,知尔乾坤第几头”!面对命运的捉弄而不屈地昂起高贵的头,虽然明知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为命运所击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