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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与中国文论生长

2003-06-04 来源:中华读书报 季广茂 我有话说

《根除惯性——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形而上学》 吉林人民出版社

美国人做学问自有他自己的一套路数和方法。它可能有种种不足,诸如容易导致阅读的功利意识而不能平心静气地自由欣赏、把知识体系化而不能自由处理知识、表述趋于逻辑化和规范化而不能随心所欲地陈述学术问题等,但是它所产生的积极意义和巨大效应是无可否认的,诸如明确的“问题意识”所带来的具体操作之方便、论题确立之原创性思维、表述之严密和知识运用之客观等。这与中国治学近乎天壤之别,以至于阅读孔飞力(Philip Kuhn)先生的《叫魂》(Soul Stealers),令人大跌眼镜——学问原来还可以这样做:通过江南水患引发的一场恐慌,探讨中国政界的信息沟通问题,亦庄亦谐,妙趣横生!同样,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先生在《他山的石头》中亦有一篇妙文,名之曰《刘勰与话语机器》,其中透露出来的信息会令某些国人感到匪夷所思:中国文论的症结并不在于“言不尽意”,而是“意义的盈余”。为什么?因为过于骈四俪六,因为过于强调对偶,于是说到“天”必定说到“地”,刚“宗经”又要“征圣”。

美国人治学之道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上所产生的效益更是不可忽视:它把这位俄国作家的作品所蕴含的模模糊糊之人类普遍意义、现代性价值,条分缕析地呈现出来,使原本道不清说不白的有浓厚宗教哲学意识的作家,变成深刻而清晰地探讨不同“问题”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让你不得不明确地直面这位作家和他所可能包含的问题(请阅读吉林人民出版社新近出版的《人文译丛·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书系》)。我作为加州大学伯克利校区著名教授莉莎·克纳普(Liza Knapp)之力作《根除惯性——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形而上学》的译者,对此感慨颇多。该作以“惯性”为切入点,专门探讨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待牛顿法则及西方科学的态度问题。“惯性”一词在我们这方土地上已经很常识化了,但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却包含着极其复杂的精神内涵:1849年12月22日,他被判处死刑,但在经历了“等待死神降临时极度恐怖、异常惨痛的几分钟”后又奇迹般地“复活”了;1864年4月16日,他的妻子玛莎死于肺结核,他当时思考的问题是:“我还能不能见到她?”这里所谓的“见到”不是隐喻意义上的,而是字面意义上的。人死之后究竟能否起死回生,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大的形而上的关切。用作者的话说,在这些形而上学的关切中,当务之急是根除惯性和获得永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世界受到了惯性及其他物理法则的困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世界里,有些主人公以种种方式奋起抑制这种机械力,有些主人公则对之俯首称臣、甘拜下风。陀思妥耶夫斯基通常描写主人公对这一机械原理的回应,意在揭示该主人公在人类存在的终极问题上所坚守的立场,而他本人也在爱妻死去之时,思考着人类存在的终极问题。

我印象最深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直在逆历史的潮流而动,逆自然的法则而动。在一个习惯于“顺自然则昌,逆自然则亡”的国度里,这着实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反抗自然法则(国人会称之为“自然规律”),梦想着真真确确地起死回生,的确不合乎国人的胃口。拔着自己的头发上天的人,异想天开的人,到头来除了碰个头破血流,国人实在想象不出还会有什么好果子等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去吃。令人感叹的是,克纳普女士完全站在一个不偏不倚、纯然客观的立场上,精心捕捉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生与死的细腻感受,并用清晰流畅的语言一一将其表达出来。这表明,本书作者不仅受过极佳的学术训练,拥有深厚的学术功底,而且还具有非凡的感受力和敏锐的洞察力。

这也正是我们中国学界所缺少的东西:纯然客观的学术立场,严格的学术训练,深厚的学术功底,非凡的感受力和敏锐的洞察力。且说一个细节:“惯性”一词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大量出现,但翻遍中文译本,却很少有人将其直译出来,大多代之以“黑暗的力量”、“落后的势力”之类的词语。这显然模糊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学与牛顿的力学之间的关系,阅读中文译本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也不会想起“根除惯性”这样的题目来。

所以我们总是无法“生长”,只能原地踏步。“中国文论的生长点”一直是我们所关心的问题。我一直以为,中国文论的生长点不在文学之内,而在文学之外;不在理论之内,而在批评之中;不在中国,而在西方。前两者姑且不论,只说第三点:不深切地了解西方的文化命脉,就无法真切地对中国进行“情境的界定”(definition of situation),就无法把握中国文化的精神,因为只有它才能给我们提供康德所谓的“先验范畴”(transcendental categories),这是我们认识世界无法或缺的。陆机《文赋》有言:“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何谓“文”,何谓“情”,何谓“意”,何谓“物”,何谓“知”,何谓“能”,“患”与布鲁姆(Harold Bloom)意义上的“焦虑”(anxiety)、田立克(Paul Tillich)意义上的“关切”(concern)是什么关系?读读西方人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之作吧,你会找到通往答案之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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