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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度

2003-06-18 来源:中华读书报 彭程 我有话说
辩才无碍的哲人也会有遭遇窘困的时候。苏格拉底曾这样给人下定义:无毛双足的动物。于是有好事者将一只鸡拔光了毛给他看,问这是不是人?苏氏是否因表述不当贻人以话柄而沮丧,已经不可查考,但这个定义委实欠缺周密。它只描述了人的外部生物属性,没有考虑人之为人的社会属性。而后者才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根本特征,是最重要的、不可或缺的衡量尺度。

对绝大多数的人物、行为、事件,在绝大多数情形下,有两个字是躲避不开的:尺度。尺度与事物如影随形。尺度描述、判断、界定事物,为之贴上形形色色的标签。无法想像没有尺度的存在物,虽然可能因为时间空间等种种因素不同而在在各异。古人如此称道女人的美丽:增之一寸则腴,减之一寸则瘠。美丑妍媸的区别具体化为可以度量的准确尺寸。今天的选美,“三围”达标是必须的前提,适量智商是宜人的花絮。这当然只是举例说明而已。几乎每一个领域、一切事物,都要通过尺度的介入、参与而存在、运行,自足自立。尺度仿佛电脑中的驱动程序,驱动的是现实人生的运转。这实在是一个魔幻式的空间,虽然我们因熟视无睹而感觉平淡无奇。

驰骋一番想像,像波德莱尔在巴黎大街小巷倘佯一样,让思绪的脚步迈过城市一日的寻常生活。早上,把孩子送进学校,期望他作业全做对,考试得高分,老师的好评,三好生的奖状,是衡量成绩的标尺。它决定了孩子的未来,也决定了自己在别的家长面前是脸上有光还是臊眉耷眼。进了单位,应该努力工作,不出纰漏,让同事认可,上级赏识,得到提升,这正是社会意义上成功的尺度。到对口单位联系工作,对方出来接待的人,必定级别相当——一种被称作“对等”的标准派生出了相应的游戏规则。中午休息时去农贸市场闲逛,摊主殷勤推销,旁边媳妇在低头点钞,一天的收获如何,净赚多少,比什么都来得要紧。下班回家,老父亲正和一班老人在楼下小花园里健身。健康,长寿,是眼下他们第一位的话题。一天忙碌终于结束,躺在床上却感到一些迷茫:这是我希望的生活么?如果是,为什么惶惑?如果不是,应该是什么样子?这种思索绝大多数情形下是没有答案的,但你得承认,此时你是引入了一种新的尺度,哲学的或是美学的。

尺度具有相对性。在一种人群一种环境中被视为天经地义的,换一种背景来看,可能匪夷所思,莫名其妙。环肥燕瘦,大相径庭,但不妨皆成美人——在不同时代不同的调焦镜头之下。君临无边无际的想像王国的作家在那厢悲壮地叫喊“不创作毋宁死”,而另一边,浸润了实证精神的科学家会奇怪,如此虚幻的勾当何以会让人付出整个身心。这时尺度之不同简直成为一道墙垣了。不同的标准有主观的、神秘的、不讲道理的一面,却又是真实存在的,被奉之为圭臬的各方信仰膜拜,所以这个世界上才会有那么多的隔膜、误解乃至对抗,小到一个家庭中长幼辈之间的代沟,大到亨廷顿所谓“文明的冲突”。这些都印证了一个论点:世界是由我们的看法组成的。

人生是一次演出,不同的人物被分派扮演不同的角色,遵循不同的尺度,采用与之相适的行事方式。作帝王或是跑龙套,扮相当然不同。这属于最基本的游戏规则,轻易不会被打破、混淆。春行夏令,牝鸡司晨,越俎代庖,都是要不得的。陈凯歌的影片《霸王别姬》里的旦角程蝶衣的悲剧,就在于他是将戏中的情境代入现实人生,造成脱榫错位。但话又说回来,即便是同一个人,行为也常常会改变,其程度有时甚至比换肾换血还要剧烈。对于当事人而言,剧变或巨变是由于更换了一种标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因为尺度由嗜血大变成为慈悲。我认识的一位商人,驰骋商场日进斗金,忽然迷上了园林设计,不是投资,而是亲自操练,从此沉湎日深,终至改弦更辙,上演了一出法国后期印象派画家高更身世的中国当代版。几年后再见,言谈之间变得悠远淡定,与昔日的机敏过人相比判若两人--新的职业并不需要那种玲珑和伶俐。同样,一个曾被公认为十足书虫的同学,因为学而优、更因为偶然的机遇而致仕,曾让大家为之捏一把汗,但几年历练下来,却也进退应对得合辙合式,令人刮目相看。面对旧友的调侃,其话语间也不由流露出当年何以那般冥顽的自嘲。这些既足证人的潜力的巨大,又足证尺度的十分了得。

人生历程是时间的延伸,也是不断调校、新建尺度的过程。爱好,喜恶,价值观……一把把标尺在无形中挥动,不断地调整、收放、丈量,好像洗牌,不同之处是节奏舒缓,在时间的广漠背景中慢慢地展开。

尺度具有普泛性,但也不时会有意外,仿佛当今赛事的频爆冷门。以木桶为家的古希腊哲人第欧根尼,对前来探望的亚历山大皇帝的唯一要求,是“不要挡住我的阳光”。当代语言分析学派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放弃巨额的家族财产,因为它们妨碍了他的哲学思考。明代公安派代表作家袁中郎,放着苏州行政长官的肥缺不愿当,连续数次上书辞官,因为“上官如云,过客如雨,薄书如海,朝夕趋承检点,尚恐不及”。他自问:“人生几日耳,长林芳草,何所不适,而自苦若是?”他的趣味是无羁无绊,与山水相唱和。这些人当然是常人眼里的“另类”,是不按常规出牌,但你不能说他没有尺度。也许梭罗的这句话概括得最到位:“如果谁没有跟随队伍的步伐,很可能因为他听到了另一种鼓点”。他们对公认的尺度不以为然,往往是因为心中有着自己独特的标高。越是杰出者、大人格,就越容易偏离流俗,因为他们的目力更能洞察事物的本质,更能窥见大美之所在。五岳归来不看山。除却巫山不是云。相比人云亦云的景从者,他们更乐于自己决定怎样迈步。如果没有合适的尺度的话,他们甚至自己动手创制,他们如尼采所言,是立法者。

这就接近了一个重要的观念:尺度的核心是个性。或者说,个性决定了尺度的面貌。一条清晰分明的因果之链连接起了二者。而所谓个性,不过是源自对于生活的独特领悟,和由之而生的特异的行为姿态。围绕这一点曾有过那么多的表述。认识你自己。这是德尔菲神庙墙上镌刻的句子。一种未经省察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这是苏格拉底的智慧的起跑线。孤独的个体。这是克尔凯戈尔学说的逻辑原点。成为你自己。这是尼采哲学的进门票。存在即选择。这是萨特理论的关键词。人与人之间,外在的区别可谓多多,种族,文化,宗教,贫富,尊卑,等等,但删繁就简,到最后个性的有无该会是一个明显的分野。当其它因素遁隐或模糊时,这点仍然是真实鲜明的。于是有了隐居瓦尔登湖畔玄想天道的梭罗,有了辞去高官打游击战的切·格瓦拉,有了去非洲瘟疫区行医的法国人史怀泽,有了孤身走天涯的余纯顺。在常人难以理解之处,他们凭依所遵循的大写的尺度成就了大写的人生。他们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将一直投射到今后久远的岁月中。

越是在这个复制的时代,独特的个性就越显得重要。而个性的极致是与臻于极致的尺度互为表里的。然而我们看到的情形却不容乐观,众多的生命样式都仿佛在一个模子里铸成的,更令人忧虑的是人们对此每每视而罔见。据说随着基因工程等现代科技的发展,人除了得享长寿外,甚至可以定制自己的器官形体。你大可以选择梦露的容貌,乔丹的体型。这当然令人雀跃。但为什么很少听人谈及要为自己选择独特的生存尺度呢?为什么不努力将尺度设定得更好、更合理、更杰出特异呢?不同的人、不同的生存状态之间,当然有尺度的巨大区别,就像存在着小溪和大江、土丘与高山的分别一样,就像哈勃天文望远镜里的视野与肉眼所见迥异一样。做到这一点并不需要求助于技术的神力,只要一颗虔诚的心,一种牢固的善念,一种持久的耐心。对万物的爱和怜悯,创造的热忱,超拔的追求……让我们选择这样的尺度吧,即使无关民生社稷的宏大叙事,即使仅仅为了自己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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