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情形恰好相反。书出来不久,接到堂侄杨沪生(他的父亲杨永直,本名方璞德,是我的堂兄。)的长途电话,说他查了曾国藩日记,是方举荐了吴,而不是吴举荐了方。
我找来曾国藩日记查看,果然不错:曾国藩日记同治三年(1864)五月二十七日云:“中饭后,阅桐城吴汝纶所为古文,方存之荐来,以为义理、考证、词章三者皆可成就,余观之信然,不独为桐城后起之秀也。”这里,“方存之荐来”五个字明明确确。不过此所谓“荐来”,还只是送上吴汝纶的文章,请曾国藩看,不是引见吴汝纶本人。此时曾氏在安庆。
吴氏本人与曾国藩见面,则在次年。曾国藩日记同治四年(1865)十月十五日云:“吴汝纶来久谈。吴,桐城人,本年进士,年仅二十六岁,而古文、经学、时文皆卓然不群,异才也。”日记同年同月十七日云:“中饭,请孙育均、吴汝纶等小宴。”这次吴氏虽来见,仍然没有入曾幕。所以曾氏日记同年同月廿二日云:“早饭后,清理文件。旋见客,……吴汝纶谈最久。”廿六日云:“吴汝纶来久坐。”都还是属于“见客”之内。此时曾氏奉命督师剿捻,驻济宁。
直到再次年,曾国藩日记同治五年(1866)四月廿九日云:“吴挚甫自桐城来久谈。”似乎吴氏从此方入曾幕。所以,日记同年五月十五日云:“见客三次,傍夕与吴挚甫一谈。”两句分开叙述,“一谈”已经不在“见客”范围之内,就是说吴氏的身份已经不是客。此后日记都是“与吴挚甫一谈”,尤其是日记同治五年十月十九日云:“因《丧服记》‘衽二尺有五寸’句,制度苦思不得,又命纪鸿及吴挚甫代为筹思。……夜,将制衽法想出,挚甫亦另思得一法,各为记出。”廿二日云:“观吴挚甫、张敬堂所为《明堂说》,又观《大戴礼·明堂》篇,二更后与挚甫久谈,教以说经之法。”就完全是府主对幕僚、老师对学生的口吻了。此时曾氏仍驻济宁。
上引曾国藩日记中所述,在吴汝纶自己的文字中,一一可验。吴汝纶《祭方存之》云:“同治之初,君客始旋。吾初私学,君闻谓贤。招携观游,试使为文。搜我箧藏,持献相君。……我官中书,贫不自存。相君爱士,甄录在门。……”(《吴汝纶全集》第一册74页)
首先,所谓“搜我箧藏,持献相君”,这就是方存之将吴氏文章推荐给曾国藩看。曾国藩当时是以两江总督协办大学士,协办大学士是相当于宰相一级的头衔,故称“相君”。
其次,所谓“已试强我,入谒相府。用下敬上,干冒是惧。”此可见同治四年十月十五日吴氏第一次谒见曾国藩,还是方氏主张力劝的。
又次,吴氏第一次谒见曾氏,仍然没有留在曾氏幕府,而是去北京做了内阁中书。又过一年,因为“我官中书,贫不自存”,这才入了曾幕。这次虽然不是方氏举荐的,但曾氏之能够赏识吴氏,最初是由于方氏的推荐,这才会有“相君爱士,甄录在门”的结果,所以吴氏感激地说:“追维本初,非君曷因。”而我在口述自传里说吴氏“中了进士,授内阁中书,很得曾国藩的赏识,就被曾留在他的幕府切磋学问”,也说得含糊笼统,好像吴氏刚中进士就入了曾幕似的。
我把自己的曾祖父的事说得这样颠倒错乱,真可谓“数典忘祖”。为什么会这样呢?最主要的,当然是一向没有留心弄清楚,临时谈起,就以意为之,随便推测。我推测的“根据”是,曾幕人物中,吴汝纶与曾氏关系的密切,远过于我的曾祖父。我这个印象倒没有错。曾氏日记中,同辈后辈送著作文章给他看的多得很,都没有什么评语,唯独于吴氏,一再给以“义理、考证、词章三者皆可成就,余观之信然,不独为桐城后起之秀也”,和“年仅二十六岁,而古文、经学、时文皆卓然不群,异才也”这样高的评价,绝无仅有。所以吴氏为“曾门四弟子”之一。这些都不是我的曾祖父所能及的。
唐浩明的小说《曾国藩》里面,写同治元年,曾国藩刚住节安庆不久,22岁的吴汝纶已经在曾幕中居于亲密地位,这是把吴氏入曾幕的时间至少提前了五年。小说里面的艺术处理,当然可以这样剪裁。我读过小说,潜意识里有了这个影子,也是我推测吴氏早在曾幕,方氏入幕在后的原因,妄测的责任自然在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