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份时间深处的缱绻吧。人,“天地一沙鸥”,饱暖而外,思接千载,要挣脱对时间的牵肠挂肚又哪儿谈得上呢?读《管锥编》,真真服了钱锺书先生的别具只眼:“时间体验,难落言诠,故著语每假空间以示之……”(三联版,一卷下册335页)你听听那时间里的空间!
浩浩愁,茫茫劫,铁马金戈、鏖兵故纸上的沉浮荣辱,是面对奔四“奔”得出来的么?铮铮淙淙,打汉唐流过,历千百年风华吐纳的韵魂律魄,是轻敲豆腐丁般的键盘所能渐弥渐漫得开的么?俱往矣。数今朝,数码时代的足音跫然,不就有人指着《管锥编》,说是“一堆高级资料汇编”么?
你倒编编看嘛。而我,读它,读它背后的钱锺书,倒想起两个人来。
一个是,住进《幽梦影》再不肯出来的清人张潮。听他一开卷就兀自呢喃,“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仿佛于幽缈的夜雨秋灯下拥衾独坐,痴痴雕琢着时间长廊里每一处关节似的,他想得多熨帖啊。他简直把生命的醉人月晕从历史之井里打捞上来啦,他岂不该从他渐次打磨出来的时间之镜里走出来,静观钢筋水泥丛林里越来越慵然栖居的我们?
另一个,则是那受牛顿启发、有一天忽然感到“光的运行路线是曲线而非直线”进而发现了全世界只有20个人懂的相对论的爱因斯坦!时间,可不也像极了曲线的光,仄仄,旋绕,延伸,在相对的痛和绝对的爱中交织出一片险趣哦,《管锥编》早窥破这一点了:“常语称欢乐曰快活,已直探心源,快,速也,速,为时短促也,人欢乐则觉时光短而逾迈速,即活得快……”(二卷下册462页)
书人同耳。据敏泽回忆,钱先生、杨绎先生结庐文学研究所30年,其间“只去过青岛两周”,盖因出游不方便带书,“该误了多少时间!”我们看书中那一段段乐此不疲的增订文字就蛮有数了,时间,倏若薤露的时间,是被他们悉心掬起,凿磨成生命本身后才沿指缝悄悄淌过去的,无声无形,然而“细数落花因坐久”,比起今天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的漫漶与喧嚣来,它真是太过须臾了呵——
灵犀一点《管锥编》,翩然一位“素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