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耳彭自然史》闻名已久,得到乃在数月之前。不大舍得一气看完,此书也不宜如此读法;置诸枕畔,每晚睡前闲翻三五页,不无洗心涤虑之用。其中描绘草木虫鱼,极尽细致生动,看出作者真好兴致,好眼力,也好笔法——末了这点,借助译文仍能体会一二。
类似的话,本来可以谈上许多;打住为宜。说来我感受最深者,与其说是吉尔伯特·怀特此书的好处,不如说是我与作者的距离。或许《塞耳彭自然史》好就好在已经不可企及,那么接下来该说“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了。然而作者当初无非是给乐意听他报告一己见闻的朋友随手写几封信而已。这是一本身临其境自得其乐的书。那份自然而然,我们眼里或许能有,心中却难得重现了。
《塞耳彭自然史》常被归在某类书里,与似乎更著名的《瓦尔登湖》相提并论。其实不然。区别在其一无意为之,其一有意为之。当然即便《塞耳彭自然史》,篇目之间也有参差,周作人曾说:“卷首有书数通,叙村中地理等,似皆后来补作,当初通信时本无成书计画,随意纪述,后始加以整理,但增补的信文词终缺自然之趣,与其他稍不同。”(《夜读抄·塞耳彭自然史》)我阅此书,不无同感;觉得不如跳过那特意补写的九篇文字去读为好。
有意为之与无意为之,不在是否存心写为文章,在于是否志在标榜。以《瓦尔登湖》比较《塞耳彭自然史》,不过举个例子;后者实属凤毛麟角,前者却不乏效颦之辈。彼此都写自然之行,自然之于怀特,只是具体某种鸟、某种兽而已;之于梭罗,则是与人类社会或人类文明截然对立的某种象征。怀特在塞耳彭村流连忘返,纯然出乎一己兴趣;梭罗前往瓦尔登湖小住,却是要向我们显示背离社会或文明的一种姿态。梭罗有主义,怀特没有;梭罗要讲道理,怀特则专心观察记录,无遑旁顾。如今非要把《塞耳彭自然史》当作《瓦尔登湖》一类读物看待,似乎亦无大碍;只是200多年前那位老牧师实在无此寄托;而这样一来,我们也就难以领略其笔下的独到之处了。
论家往往标举怀特富于科学精神,在博物学上多有创获,作品文学价值也高;然而所有这些,都有一种心境作底子,所以他才与众不同。随便举个例子——此书中致丹尼斯·巴林顿的第20封信,写到“沙燕”:
“但颇为遗憾的是,观察的人,欲详备、准确地描述这小鸟的生活与习性,却几无可能;因为它是fera natura(野鸟);至少我们这里如此,它出没于有大片湖水的石楠里或公间地,从不依人;而其他种类的燕子,则很温良,很驯顺于人,仿佛无人的保护,即不以为安全;这尤以家燕子和家岩燕为甚。”
“本教区的沙坑里,和沃尔墨林地的湖岸上,就有几群这样的鸟,但村子里则绝不见之;散处于荒地边的民舍中,也从无它的影子。……”
怀特始终都是如此,全无躁急之气。他对这世界特别有所理解,仿佛是代表草木虫鱼在作自我介绍。有心彰显的,就多说些;躲在暗处的,就少说些。梭罗则难免有不安稳处;至于步其后尘者,就更落下乘了。读罢《塞耳彭自然史》,觉得怀特并不非得强调“我在自然之中”、“我与自然一体”之类不可;他无心舍弃什么,也就不急于纳入什么;面对自然,首先做到的是顺乎自然。然而人心不古,也是时势使然。怀特生当人与自然的关系不成问题之际;梭罗以降,却不得不解决这一问题;问题愈来愈大,逼得人只能刻意而为。以前我写文章说,从《瓦尔登湖》中看出梭罗身上体现的是人类的窘况,不是人类的希望。这话对于怀特可就一点不沾边了;不过他不代表任何人,他只是他自己。译者介绍说:“地以书贵,怀特的老家塞耳彭,如今也成了英国、美国爱好自然者的朝圣地。”只怕人们去到怀特的塞耳彭村,拜谒的却是瓦尔登湖的梭罗罢。就连上面我说此书可以洗心涤虑,也与怀特毫无关系。此亦有意为之与无意为之的区别所在。
《庄子·知北游》有番话,可以形容怀特之外我们一干人等:“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哀乐自外于山林皋壤,是以山林皋壤无关乎哀乐;人在自然,也就等于不在自然。按照庄子的意见,真正的自然乃是人的心境处于自然状态;以此来看《塞耳彭自然史》,其不可企及之处,正在于此。
(《塞耳彭自然史》,吉尔伯特·怀特著,缪哲译,花城出版社2002年12月第一版,定价29.8元)
附:
“麻雀和木坚鸟扑打着无力的翅膀,总也飞不远;苍鹰身子轻,翅膀大,似乎是累赘,但大而空的翅膀,运东西是必须的,如大鱼等;鸽子(尤其是其中的smiter)的双翅常对击于后背上,发出‘啪啪’的脆响;另一种人称‘磙子’的鸽子,则经常翻滚于天上。有些鸟在求偶的季节,动作是别具一格的;如环颈林鸽,平时很硬朗,很迅疾,而进了春天,却飞得迟蔫蔫的,一边飞,一边玩耍;又如雄鹬,一到繁殖的季节便忘了以前的手段,翅膀煽得像‘御风’。尤为显着的是绿黄雀,它这时的动作,往往死怏怏的,仿佛是受伤而垂死的鸟;翠鸟快如脱弦的箭;黄昏的夜鹰掠过树梢时,宛如一颗流星;燕八哥像是游泳;大鸫则一撞一颠的;家燕子俯擦过地皮或水面,从一翻一剪中,可知它为谁某;雨燕子迅疾地匝飞;岸燕则摇摆如蝴蝶。较小的鸟飞起来,多一抽一振的,前行时上一扬,下一落。”——《塞耳彭自然史》P3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