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来,乡土中国的建筑、器物、民间工艺等,始终是一个酣畅的梦境,在祝勇心中萦回盘绕。这种诱惑是如此强烈,使得他再不满足于那种走马观花式的匆匆造访,而终于酝酿成为一次彻底的沉湎。怀揣审美的冲动,他走向荒郊僻野,走向时尚的目光从未掠过、市集的喧哗从未扰攘的地方,深深沉浸和陶醉于那些岁月的遗存中。时间的从容悠长,让心情变得笃定,也让目光变得沉静。于是,随着脚步的不停延伸,一些曾经模糊、零散的东西,变得清晰起来,连贯起来,以一种可触可摸的生动质感,印证着、修订着、增补着原本的种种想像和认知。这些经由文字记录下来,便是这本《蓝印花布》。
经由长久而虔敬的凝视,古代中国的一种魂魄气质向着他敞开。那些在历史的长河中孕育生长的精神理念,几个世纪以来一直默默地藏匿在建筑的雕梁画栋间,渗浸在器具的肌理纹路中,此时却在他的目光抚摸下,沁透出来,弥漫开来,挟带着温润的气息。他反复咀嚼,再三吟味,直到有把握参透了它们的深邃内涵,便拿起笔,借助文字将其鲜明地呈现出来。文字的边界,又浮现出图画的生动表情。书中李玉祥的摄影,冷冰川的插图,都远非一般意义上的配图,仅仅起着注解的作用。它们本身就具有一种自足的感染力。它们与文字相互映照,共同完成了一次生动的表达。
在作者眼里,许多盖上了时光印章的事物,都有着无法遮掩的魅力,令他产生一种抑制不住的言说的欲望。他从一方普通的蓝印花布中,窥见了民间社会朴素而普遍的心绪。蓝色不但因其居于光谱序列中而可划归物理学的范畴,同时也因其所蕴含的价值指向,而具有心理学的内涵。“对蓝色的偏好,不仅流露出人们在着装用色上的含蓄与谨慎,更重要的,蓝色使人们在贫寒中保有适度的自尊。”
最让我产生深刻印象的,是作者纷至沓来的想像力。在可见的线索中断的地方,他懂得用什么去接续。他想像一个集镇的诞生和成长,用浸泡着感情的虚构,填补文字记载所不能填补或不屑填补的大块空白,再现曾经的欢笑和歌哭。“在地图的深处,我看到一个个图案精细、人影晃动的窗格,聆听到暗夜里衣袖和饰物的喧哗。”行旅中,偶然行经的一处古代妓院的遗址,除了门匾上的“春花院”几个字,再没有任何为想像力设定路径的文字记载,但在祝勇笔下,却到处都有强大的想像力扇动翅膀时的投影,使得这篇作品具有一种狂想曲的特质。他编织了一个卖春女春花和寻欢客小生的故事。在道德戒律的边缘,他感到自己窥见了一扇不易察觉的门。你可以不认同这样的观点,但却不能不承认,在他的笔下,事物获得了一个更宽阔的阐释空间。
对于具有这种禀赋的人,每一件成为关注对象的事物,只要蕴涵了某个思想的端点,就会被他敏锐的目光捕捉住,顺藤摸瓜,剥茧抽丝,左联右络,进而以思想为经线,以感情为纬线,再用文字的灵巧手指编织起来,最终成为一块质地绵密细腻的织锦,虽然颜色未必五彩斑斓。这个过程,也便是思想的管道自我建构和敷设的过程。
在这些精致的文字屋宇中,有几处可以成为我们眺望作者构建的意义世界的制高点。作者在以一个文化传承者的自觉意识,回望文化故里中,一些属于往昔的优雅,一些注定要消失的珍贵事物。它们隶属于母体的温热,祖辈的智慧,岁月的馈赠。他试图用文字挽留这一切,给过去镌刻一尊雕像,给未来书写一份备忘。都说乡情似酒,乡愁便更是酒中佳酿了。而当故乡疆域同一张辽阔广袤的文化版图完全重合叠加时,那样一腔乡愁,又该有着怎样的浓郁醇厚?
行走于数千年的窖藏之间,他清醒地畅饮着自己的醉意。他明白,应该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了。
(《蓝印花布》,祝勇著,李玉祥摄影,冷冰川插图,作家出版社2003年6月第一版,定价3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