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更加引起读者的兴趣和思考。笔者读过上述各篇文章后,查阅了手边的一些资料,将一孔之拙见,行文在此,意在抛砖引玉,就教于专家学者,希望早日使此一悬案真相大白于天下。
通读上列各文,首先感到瓜瓞先生不愧为一位具有责任感和敬业精神的读者,或许是位经验丰富的书画鉴定家,对收藏界的最新动态反映得十分敏感,发现问题后立即提出质疑,将问题公开化,舆论化,使之处在一种社会化的研讨范围之中,使问题得到尽快的解决,这是他的高明之处;但他的推论侧重主观感觉和鉴定经验,论据略显不足。这里的关键是:鉴别文物(从一定意义上讲,已故学者的手迹已经具备了文物价值,更何况像胡适这样在一个时代内曾是呼风唤雨式的人物,他的手迹研究、珍藏价值无庸质疑。)不能只靠感觉和经验来做尺度,更应依据文献记载、同类器物类型等多种手段来断定其年代;运用缜密的思维、科学的方法来确定其内在的价值(不仅仅是收藏价值)。胡适先生曾有“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之名言,影响了一代学人的治学方法,在这里,“小心的求证”显然指的是运用文献和相关参照物来做科学的立论依据,使“大胆的假设”变得言之有物,以达其理。
所以,从文献资料中探索解疑,方为首举。为便于说明问题,不妨做次文抄公,将引发质疑的胡适《辞宴帖》的原文转录如下:
若木先生: 本日承先生邀吃晚饭,不幸因须赶作一件文字,不能出门,特专函道谢,千乞先生原谅。匆匆敬颂 春安! 胡适敬上 廿三、三、五
既然书信中有明确的写信时间和收信人姓名,又有因“须赶作一件文字,不能出门,特专函道谢”的事由,查看一下胡适写作此信时的原始记载,或许是条最直接的捷径。
1934年3月5日,胡适在日记中这样记载了自己生活、工作的主要情况:
得精卫先生复电:“来电敬悉。已于东日电各驻使通告矣。” 编《独立》91期。 读《周易》一遍,颇失望。六十四卦之《象川》似是一人所作,毫无问题。其人似曾把全书想过一遍,其所作《象传》自成一个系统,亦不全与《彖传》相照应。 读陈援庵《元秘史中“原作伯”“原作别”及其他译音用字》一文稿本,作短书报之。细读《宪法初稿》。
在此之后,又附录了一通周作人的短札及打油诗一首,胡适则以“苦茶先生又寄打油来,再叠韵答之。”和诗一首记之(见《胡适日记全编》第6册,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11月)。如此而已,并没有我们希望见到的致“若木先生”辞宴之记载。“帖”中托词的“不幸因须赶作一件文字,不能出门”之文字为何,也未见之记载。难道他通夜赶写文章?那么从翌日的日记中,也只有“写短文,跋日本京都兴圣寺藏翻北宋本《六祖坛经》影印本,共三千字”。似乎与头天晚上辞去一顿佳肴美餐没有因果关系。或许真正是一种托词,谢绝无聊的应酬和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宴请,这也是有可能的。
曾经在1933-1937年间担任过胡适书稿抄写整理工作的章希吕留有日记,其中记录在胡适身边生活事务的部分,被摘编收录在《胡适研究丛录》中。章氏名恒望,安徽绩溪人,早年就读于上海南洋公学、复旦公学,曾在中学任教有年,嗣后任上海亚东图书馆编辑、北平《独立评论》末校。抗战军兴,自北平返乡赋闲,直至病逝。他的记述,当算是一手材料。不幸的是:当天日记中仍然没有提及这天胡适工作、生活和写作的具体情况。
像胡适这样的名流,经常有人求荐解疑、赴宴应酬的事情在所难免,找个适当的理由推辞一下亦不为过。问题的关键是,被称为胡适的“同乡好友”的“若木”(即“蒯寿枢”)的情况,在通读了胡适日记和相关的研究论著后,并无片言只语的“相互之间有来往”的记载。有关“若木”其人的材料并不多见,同字的人也散见于几种工具书中,孰是孰非,尚未能断,在感慨自己读书不多、见识短浅的同时,禁不住只想请教:成先生在偶然得到胡适信札后是如何考订出“若木”其人的?难道仅仅有了“蒯寿枢若木安徽合肥曾任驻日学务总裁”这样简单的条目(张文引自《中华民国名人传》),加上与蒯氏之后通过电话得知“他说他父亲和胡适都是安徽人,是同乡,的确有过一些交往”便确认此“若木”即是“蒯寿枢”,而不会是其他“若木”吗?这是他本该对读者讲清楚而有意回避,使人生疑的地方。
此外,收录在《民国时期书法》上内容完全一致的胡适书札,究竟与收藏者手上的“帖”是种什么样的关系,就更令人感到疑惑不解。假使这件意外得到的“珍品”,被我们这位“欣喜欲狂”的幸运藏家,早在十余年前就已经提供给书法高手临摹过一件“以假乱真”的胡适信札来,而且一不留神、堂而皇之地收编到《民国时期书法》中,与一代书家相提并论,并且骗过书画鉴定专家的法眼,反被用来当做鉴别作伪之依据,闹了个“以子之矛陷子之盾”的玩笑,真乃学术界、收藏界的悲哀。但从成先生的陈述中,似乎收藏书帖的时间晚于《民国时期书法》的出版时间,也就是说,“伪作”(书札)面世的时间反倒早于“原作”(书帖),这就愈发令人不可解了!如果采用逆向思维的办法来考虑,则会是另外一种解释:即收编到《民国时期书法》中的“书札”是原件,“意外”得来的作伪书帖一经刊布,没有想到会有明眼人冤家路窄地偶然发现了作伪依据的原信出处,这样一来,引发了这起论证的始作俑者,恐怕要背负制造赝品,扰乱收藏市场,用“鱼目混珠”之法来愚弄读者之责了!
当然,仅仅依靠检索日记的办法,也不能看成唯一确认事主是否写过书信的依据。一般人的习惯,是不大保留书信底稿的,即使向胡适这样办事严谨的学者,对有些书信留有底稿,有些则不然,如该日记中提及的作有致陈垣先生的短札,即不见收录于现存结集的胡适书信集中,查陈智超编注《陈垣来往书信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6月出版)中亦未见收录。书信收藏的价值所在,正可以从中体现。
让我们再去查看一下研究者的成果。所见国内出版的两种《胡适年谱》中,耿云志著本(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年出版)是日不录;而曹伯言、季维龙编著本:“作《苦茶先生又寄打油诗来,再叠韵答之》。收入《胡适手稿》第十集下册。”这与《胡适著译系年目录与分类目录索引》(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中的记载是相同的。既然问题涉及了苦茶先生,那么翻看一下张菊香、张铁荣编著的《周作人年谱》(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增订本)如何?同样是只字未记!看来指望从文献记载来考证该信的写作是很难的,大有孤证之势。
行文至此,似已到了山穷水尽之境,但继续深入考察的线索还是有的,让我们再回到“一札两本”手迹件的本身来加以考察。
胡适的手迹不难见,以影印件方式收录胡适手迹的《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耿云志主编,黄山出版社1994年12月出版)、《胡适家书手迹》(章飚等编,东方出版社1997年3月出版)就是重要的参考资料,不妨以成先生采取的办法,将“帖”“札”与之对比,便可寻找出作者的习惯用语和内在的书写规律。如最大的不同之处“匆匆敬颂”的连写问题,恰是胡博士的习惯做法,而“帖”中不伦不类地将此处腰斩为间隔回行的低级错误,正可看出作假者因为“不懂文法”才会弄巧成拙地出现了破绽。至于书写的纸张问题,也是由于作假者有意选用了表示年代的“中央银行用笺”,反因囿于信笺的边框,刻意追求书信的“完美”,使得通篇文字显得拘谨呆板,毫无“潇洒自如”的大家气魄,在“依样画葫芦”缺乏通篇布局心态下,只好将符合文字规范的习惯性用语拆开来写,成其鸡肋。胡博士地下有知,当作何感想!
依靠鉴定作者的手迹来获得依据的办法,应该着眼于选用那些与被印证的手迹在时间上相近、书写方式相似的信件上。当然,如果有相关文物鉴定机构或专家直接对“信札”、“辞宴帖”原件进行科学鉴定,是最好的办法,总比依据发表在报刊、专集中的印刷品来靠感觉和推测要准确得多。
笔者的观点:宁可相信真写作;无须承认伪制造。
在中国内地,对胡适真正意义上的学术研究,应当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组织专门人员编辑,中华书局出版的《胡适的日记》、《胡适往来书信选》率先系统地整理刊布了胡适遗留内地的遗稿,为学术界重新认识胡适奠定了文献基础。与此同时,研究专著也相继问世,其中包括耿云志著《胡适研究论稿》(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10月)、颜振吾编《胡适研究丛录》(三联书店1989年2月),曹伯言、季维龙和耿云志编著的《胡适年谱》也分别由安徽教育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于1986年、1989年出版,华东师大图书馆则编辑了《胡适著译系年目录与分类目录索引》,由该校出版社出版。此外另有石原皋著《闲话胡适》(安徽人民出版社1985年6月)等回忆录的出版,近年来安徽教育出版社更是极尽乡情之谊,不惜代价组织人力物力编辑出版了八卷本的《胡适日记全编》。黄山出版社则推出了由耿云志主持编辑的《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皇皇42册,印数虽仅200套,但其将中华书局本的整理选本扩充为直接影印手迹件,弥补了以往“只得一斑不见全豹”的遗憾,为从事胡适系统研究的人们提供了更为接近原貌的一手材料,诚为学术界的福音,出版界的楷模。
此外,胡适先生的学生和晚年的秘书、助手胡颂平所编《胡适先生年谱简编》和《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后者为10卷本巨编,由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出版,书中收载了非常丰富的材料,其中将胡适先生大多数文章和手稿也摘要或全文录入,为研究参考者提供了很大方便,广为内地学者参考利用。
跨入新世纪,经历过上个世纪“五四”的文人学者,多已作古,对于这些人物的书稿信件的收集、整理已日渐重要。这些已具文物价值的书札手迹,同样受到了收藏者的珍爱,这本该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但也随之派生出逐利忘义的作伪者来。无独有偶,几乎是与此同时的《中华读书报》(2003年2月19日)上,即刊登有王世家《香港普艺拍出鲁迅手札赝品》一文,披露在香港普艺拍卖公司举办的一次拍卖活动中,一批包括孙中山、鲁迅、李大钊、胡适等近代知名人物的书札悄然登场,鲁迅的信札以6000元港币拍出。而据王先生的考证,这通“鲁迅致王炜春信”纯系造假者临摹的鲁迅手札赝品。足见对名人书信的作伪以求暴利,已经成为收藏界的一大隐患。对收藏名家书信真实性的问题,不仅成为影响收藏者本身利益的问题,同样也给学术研究造成了种种障碍,围绕史料真伪的争鸣,在近年一直成为学术界的热点之一,所以我们有必要采取科学的方法从事对史料的辨析。纠明此札之意义,在于考辨藏品之真伪的同时,更将为胡适研究增添内容,通过质疑解惑,可使问题得到明朗,对端正学风,强调学术,使收藏界健康发展均有益处。我们期待着这件胡适书札的真伪问题早日在专家学者的考证研究中,得到圆满的解决。
更希望广大的收藏爱好者不断地充实自己的学识,得到一双辨别真赝的慧眼,使那些造假者无从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