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出刊的《读者》,可谓“短小轻软”,与甘肃浩旷荒硬的地气大异其趣。按一般习惯,此类杂志应出生在苏杭一带的江南,而事实却由大西北推出。可见办报刊人才是第一等重要的因素,有了人才,西北也可以变成江南。《读者》的“短小”,为的是适应快节奏的现代生活,选文务求短而小;《读者》的“轻软”,所选之文讲究在短小的形式中感悟深邃的人生况味,以具可读性、哲思性之美文、随笔为多。有一文题为《功能性文盲》,言今日即使有文凭的中老年也多已听不懂诸如“网吧”、“视盘机”、“高清晰度彩电”这样的新名词。“功能性文盲”指的是那些虽受过一定教育、会基本读写算,却不能识别现代信息符号图表,不能应用计算机进行信息交流与管理,无法利用现代化生活设施的人。未来社会,一个人至少应具备以下几种本领:一有专业文凭,二会使用计算机,三会开汽车,四会外语。面对世界范围内兴起的终身教育趋势,“活到老学到老”也就不再是一句策勉性质的警句,而是必须如此这般去实践的行动指针了。有一文题为《悠悠下山去》,言人生不怕被拔高,就怕找不到生命的至高点。虽说任何事情都存在突破口,但不是任何人都存在突破口,且能穿越突破口,抵达更高层次的。揣一根坐标尺上路该何等重要,它既能策励人们不懈地努力登攀,又能提醒人们恰到好处地戛然而止。——其实,人生在世,难的就是找不到或意识不到这个“突破口”。懂得知足常乐,该上则上,该下则下,“在场”之时难以悟出,“出场”(事后)返顾才知端倪。所谓“人贵有自知之明”,实不容易。有一文介绍古人养生名联,抄录二联如下:“罗卜青菜糙米饭;瓦壶天水菊花茶。”此清代郑板桥联。“养生莫善寡欲;至乐无如读书。”此明代郑成功联。有一文题《人生三层楼》,系据丰子恺文章剪裁联缀而成。言抗战时期(1942),丰子恺在贵州遵义旅寓,接到弘一法师在泉州圆寂的消息,沉痛良久,回忆法师的人生历程,总结出人生的真谛——即“人生三层楼”。哪三层?一曰物质生活,二曰精神生活,三曰灵魂生活。按丰子恺的说法,“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三层楼。懒得(或无力)走楼梯的,就住在第一层,即把物质生活弄得很好,锦衣玉食,尊荣富贵,孝子慈孙,这样就满足了。这也是一种人生观,在世间占大多数。其次,高兴(或有力)走楼梯的,就爬上二层楼去玩玩,或者久居在里头。这就是专心学术文艺的人。他们把全力贡献于学问的研究,把全心寄托于创作和欣赏。这样的人,在世间也很多,即所谓‘知识分子’,‘学者’,‘艺术家’。还有一种人,‘人生欲’很强,脚力很大,对二层楼还不满足,就再走楼梯,爬上三层楼去。这就是宗教徒了。他们做人很认真,满足了‘物质欲’还不够,满足了‘精神欲’还不够,必须探求人生的究竟。他们不肯做本能的奴隶,必须追究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这才能满足他们的‘人生欲’。”依据丰子恺的说法,余最多只能算安居在二层楼中人,而楼中的风景与况味则是“学问”二字。
因为读到此文,就不再翻下去细读《读者》的其他文章了,于是从书架上抽出《丰子恺散文全编》。丰子恺的散文,余一直喜读,甚至有“爱不释手”的意思。丰散文的好处(或特点)是:平和,亲切,叙亲见亲历亲闻之人生事相,率性而为,不卖弄,不做作,且深具童心、佛心、诗心、慧心。余最早读丰子恺是在1972年,至今已是四分之一的世纪了。1994年4月28日,余在重庆解放碑新华书店购得浙江文艺版《丰子恺散文全编》上下两厚册,次日在上册扉页写下如此一段文字:“一九七二年,余在杭州铁路局工作时,苦于无书可读,常找杭州大学历史系工农兵学员、章镇牛埠老乡郑竹林,借其‘借书证’,从杭大图书馆借阅社会上难以见到之‘文革’前图书。某次借得丰子恺《缘缘堂随笔》,捧读再三,爱不释手。集中有一篇《蜀道奇遇记》,印象尤深。此是余第一次读丰散文,敬仰之至。以后留心购置丰散文集。年前购得浙江文艺版《缘缘堂随笔集》,竟无《蜀》文,十分失望。昨购是书,终见完璧,大有老友重逢之感,喜不自胜。”
下午的读书,第二个节目就是重过丰子恺散文瘾了。先重读了《蜀道奇遇记》,后又读了《桂林的山》、《湖畔夜饮》、《宴会之苦》、《毛厕救命》、《银窖》等文。丰子恺抗战期间曾避难入蜀,在重庆旅居多年,于是就有一批写重庆的散文,如《沙坪小屋的鹅》、《谢谢重庆》、《沙坪的酒》、《重庆觅屋记》等。因余也有近20年旅居重庆的体验,故读这些文章倍觉有味。丰的散文,虽平和冲淡,但个中蕴含的对人生、艺术的体味与妙谛,则时时可见,思之悟之,颇可玩味。且录二则如下,作为下午读书的札记。一见《宴会之苦》:“我不忘记周作人的两句话:‘人是由动物“进化”的’,‘人是由“动物”进化的。’前句强语气在‘进化’二字,所以人‘异于禽兽’。后句强语气在‘动物’二字,所以人与动物一样有食欲性欲。这是天经地义。”二见《湖畔夜饮》,丰子恺谈诗与诗人:“我觉得,别的事,可有专家,而诗不可有专家。因为做诗就是做人。人做得好的,诗也做得好。倘说做诗有专家,非专家不能做诗,就好比说做人有专家,非专家不能做人,岂不可笑?因此,有些‘专家’的诗,我不爱读。因为他们往往爱用古典,蹈袭传统;咬文嚼字,卖弄玄虚;扭扭捏捏,装腔做势;甚至神经过敏,见神见鬼。而非专家的诗,倒是直直落落,明明白白,天真自然,纯正朴茂,可爱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