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时代的剧场。戏台上正在上演描绘平安时代著名汉学者菅原道真故事的《假名手本忠臣藏》。日本画家鸟居清经绘。 |
不认识镜子的故事是一个国际性的笑话。正如钱锺书先生指出的那样,远可追溯到佛经《杂譬喻经》,那里说长者让老婆去取葡萄酒,那妇人往酒瓮里一看,便说酒瓮里藏了女人,大怒,赶紧叫丈夫来看。那长者跑过来一看,也跟着暴跳起来,责怪老婆不该私藏男人。于是两个人便打得不可开交。两口子都是认己为人,遂起纠纷。另外佛经里还有认人为己的笑话。《大庄严论经》里说有一个媳妇受了婆婆的气,跑到树林里爬到树上躲了起来。她的影子映在水池里。这时来了一个打水的婢女,看见那媳妇的影子就认为是自己,于是心里大不平衡,说:“我长得这么漂亮,为什么还要替人打水?”便发狠把水瓮砸它个粉碎。这样的故事在亚洲的印度、孟加拉以及西方国家也有,《管锥篇》有引述,这里不详述。
在我国古代,这一类笑话里不光把水池换成了镜子,而且增加了人物,丰富了细节,让人更觉可笑。《太平广记》里转录《笑林》的故事,说丈夫带了面镜子回家,老婆一照就跟娘说:“他又娶老婆了!”结果老人家过来一照,也喊了起来:“他还带回来了一个亲家母!”
敦煌本《启颜录》把这故事发展得更为复杂,说儿子奉老爹之命上街买奴,把镜子当奴买了回来。老爹一照,便大吼起来:“你怎么花那么多钱买回来一个老头子?”后来又来了一个师婆(巫婆),把镜子挂在门上对镜歌舞,镜子没挂牢,摔成了两半,师婆取照,各见其影,皆大欢喜:“神明与福,令一奴而成两婢女!”故事一开头就说是现在户县董子尚村的事,或许里面反映了唐代长安及户县市井的风俗,不过似乎也有点将那里的人拿来取笑的意思。冯梦龙《笑府》的同类故事就不明指何处,免得节外生枝,惹人不快。
佛教本来就有镜花水月的说法,镜与水中的影像被用来比喻人世的虚无。佛经中的这则寓言的结尾,就归结到打破虚像而认识佛教的“真实”。快乐的中国老百姓有时把这里的哲理丢在一边,将它作为纯粹的笑话来欣赏,我国民间故事中就不乏这样的笑话。形成对照的是,这一类笑话,在日本却与佛教更紧密地联系起来了,这是很值得玩味的地方。因为一般认为,日本文学是重情绪而轻理道的。
中国故事中巫婆的作用被尼姑取代。在新泻县的日本民间故事里,就说是孝子在集市上照了镜子,就说:“我父亲竟在这里边呢?”高高兴兴把镜子买回家。谁知让老婆看见,反而痛骂他不该把小老婆藏在金框子里。正好来了一个尼姑,听了俩人各述原委,也来照上一照。照出是谁就不需说了,那尼姑忙说:“那个女人已经削发为尼了,你们就原谅她吧。”这实际上是将三个认“自我”为“他者”的事情连接在一起编出来的。
其实,这个故事在日本江户时代就很流行,而且编成戏剧上演。谣曲里面有《松山镜》、狂言里面有《镜男》,连落语里面也有《松山镜》。它们都把故事发生的地点指为越后(今新泻县)的一个叫做松山的小山村,或许是这里原本比较闭塞的缘故吧。
落语是一个人坐着表演,演员通过他的语言和模拟的动作,将听众带入特定的情景之中,介乎我们的单口相声和说书之间。落语《松山镜》情节和上面的故事相近,只是镜子是由村长奖赏给孝子的,孝子在镜子里看到了死去的父亲。演员一边叙述,一边表演村长以及孝子夫妇和尼姑的闹剧,最后以那尼姑劝解两口子收场。狂言《镜男》则由两个人物表演,男角出门打赢了官司给老婆捎回一面镜子,老婆要把镜子摔碎,丈夫抢过镜子,在两人追打中剧终。江户时代的风土人情在落语和狂言中都有涉及,而如何掌握讽刺的分寸,把对着镜子认“己”为“人”的神态表演得维妙维肖,让观众自然发笑,则全看演员的功夫。
其中谣曲《松山镜》情节变动最大,佛教色彩也最浓。男主角是一个已经再婚的父亲,另一个角色则是他前妻留下的女儿。在前妻忌日的时候,父亲去看女儿是不是已经为母亲雕刻木像祈祷她早升天国,而女儿则告诉父亲,自己想念母亲的时候,便能从镜子里看到母亲。女儿指着镜子谴责父亲“难道您与她隔了心,才看不见心爱的人?你看她正在满面泪水、满眼怨恨!”这个戏,不再具有原来笑话的喜剧色彩。家庭情感冲突草草完结,俱生神便出场,一番表现地狱恐怖的歌舞之后,全剧结束。俱生神看起来似乎与原来人物毫不相干,但是因为它是主宰人的生死的,剧本便通过它,将人引导到对生死灵魂的思考上来。
剧目中那雕刻木像尽其孝心的内容,自然是出自《孝子传》里的“丁兰刻木”。更有意思的是,那父亲的台词里一再引用中国文学典故。先是讲汉武帝思念死去的李夫人听了道士的话点燃“返魂香”见到李夫人的阴魂,接着又讲陈氏与丈夫离别时分镜,后来丈夫所持半面镜化为喜鹊飞来,遂使破镜重圆。在唱词中时而有白居易的诗句“往事渺茫都似梦,旧游零落半归泉”,时而又吟诵起平安时代汉诗人的佳句。它们穿插在日本神话中镜子的传说前后,当时剧本的作者似乎一点也不感到有什么不和谐。
在日本古代神话中,镜子是一件神器,只有神才掌握。我们不妨把谣曲《松山镜》也看做一面镜子,在这面镜子里映照出近代以前中日两国的文学关系。其中融入日本的中国文学和产生于本土的所谓“纯日本文学”正是这样奇妙地混合在一起。那时的作者和读者,并不是带着如同今天常见的“外国文学”和“本国文学”意识来看待两国文学的,所以在他们作品中,常常顺手拈汉唐旧事,来验证与说明本国情事。也正因为如此,今天研究日本古典文学的人,不能不具有一定的中国古典文学的修养。
然而,这又只是镜子的半面,镜子还有半面,那就是日本文学的异质性。在那些从细节上似曾相识的表述后面,却是大相径庭的别一种价值判断。江户时代的剧作家给中国的一则笑话注入了太多的东西。谣曲《松山镜》中的父女在经过一番情感冲突之后,以一首古歌“风吹岸边棣棠树,水中影子也漂零”将主旨归结到“万事皆空”的哲理上。在剧本中还特别提到《古事记》中神镜的作用,镜是神器之一,是神的威力的象征。日本人在接受佛的观念的时候,已经逐步将他与民族固有的神的观念融合在一起,尊佛即尊神,这内外融合的观念深刻影响着古代人们的精神生活。日本自古以来便将对待死者与所谓“镇魂”联系起来。《松山镜》的后半部分,俱生神登场,正是由父女对死者的态度,引出一幅地狱的可怕场景,用地狱的威慑作用进行劝善。说来,《松山镜》与敦煌笑话最大的不同,就是里面渗透着强烈的神佛融合的观念。让人相信在镜中幻影般的虚无人生中,谁也逃不脱俱生神的审判——《松山镜》无疑将佛经中那个寓言的宗教内容日本化了。
《松山镜》并不是谣曲中赫赫有名的作品,但它折射出江户时代文艺中的神佛思想。这里我们无暇谈论日本佛教和中国佛教以及有关文学的种种不同,只是想说明,在我们研究日本古代文学的时候,细部的“同”比较容易看出来,而发现整体的“异”则更需要眼力。如果只见其“同”而忽略其“异”,那就容易误将“他者”视为“自我”,或者以“自我”去测度“他者”,错照了日本文学这面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