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大概是最近两个月最红火的一部长篇小说,照作者的说法,小说的通篇就是那个叫罗小通的孩子没完没了的诉说,但我最关注的是这种诉说所做出的现代性的姿态。因此我将这个罗小通视为一个现代的孩子。他用波德莱尔的方式将疯狂的屠宰和疯狂的吃肉以及种种俗物化作一朵朵“恶之花”,他的老师将他的这种智慧冠之以“混蛋逻辑”的称号并自愧不如,他因食肉本领而被尊为“肉神”,创造了又一个现代性的迷信——但根据书中一位地方官员的解释:“这不是迷信,这是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而另一位地方女官员又透彻地说出了事物的本质:“所有的神不都是人造的吗?哪个人不迷信?”我以为把这些加在一起就是一种经典的现代性阐释。
《万物花开》是一个后现代的孩子。他叫大头,他不得不后现代,因为一开始他就被作者把脑袋给处理了,作者让他的脑子里长上一个瘤子,大头说:“瘤子使我死亡,也使我自由。”瘤子破坏了大脑思维的固有秩序,因此获得了思想的自由。大头可以自由地飞到油菜花的上空,或者飞到号子外的月光中。作者借着这个瘤子合法地获得了语言的自由和想像的自由,她的想像就像二皮叔手中锋利的屠刀,任意地切割着社会意象,于是我们眼前搭建的完整的、权威的社会楼阁轰然倒塌,人们所佩戴的庄严面具和华丽服饰也被撕扯得支离破碎。我一直认为,林白是一位后现代的作家。那个瘤子过去长在她的脑袋里,她常常是悄悄地在内心世界飞来飞去。如今她干脆将瘤子移植到乡村孩子的头上,于是就可以在社会人生世界肆意地游荡。长着瘤子的大头不再受思想之累,相对于那些被考试和书包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孩子们,大头何尝不是一种幸福,他只需观赏万物花开的美丽:“所有的花都长在了她的身上,丰腴茂盛,郁郁葱葱”,这是一种消解思想的美感,也是一种将生活重新拼接的美感,也许这就是林白所痴迷的后现代之美。
《细米》是一位来自古典时代的孩子。塑造细米的作者曹文轩对于古典审美理想有一种执着的追求,这本身就像孩子天真的行为。细米淘气而又腼腆,瘦小而又胆大,充满了想像力,还有自己的主见。更重要的是,这个孩子看上去与今天的世界有些格格不入。他不爱说话,别人以为他腼腆,其实他不是腼腆,而是因为他说的话不太被他人所理解,更何况他说话的方式也与别人不一样,别人用嘴说话,他是用手中的小刀说话,小刀表达了他对世界的认识,他用一把小刀在满世界刻下的图像,还有他在竹林背后的高墙上创造的一幅巨大的“壁画”,就是他对世界的艺术处理。作者给予细米一颗慧心,使他洞穿生活的世俗层面,与深藏在生活内核的艺术精神相遇。我们从小说的种种描写来感觉,可以断定在作者心目中,这种包藏在生活内核里的艺术精神就是经过时间陶冶的古典精神。为什么惟有那位从苏州城来的女知青梅纹能够听懂细米的表达,就因为梅纹是从小在父母身上接受了古典文明的熏陶。梅纹以文明的素质体察到了细米的艺术心灵。如果没有梅纹的体察,细米的慧心也许会被弥漫的世俗风气所窒息。这或许正是古典精神在现代的危机,因此在一片优美典雅的描写后面,我们能感到作者淡淡的伤忧。
在科幻小说中,时间旅行是一个流行的话题,它满足了人们置身现实却洞穿过去、掌握未来的幻想,但时间旅行实在有悖于“常识”而为严肃的科学家们所不屑一顾。也许,时间旅行的幻想永远只是人类的一种奢望。最近读一份科学杂志,才知道事情有所改变。比如英国物理学家保罗·戴维斯在他的论著《如何设计时间机器》中就构想出世界上第一台可以回到过去也可以访问未来的时间机器。我由此悟到,中国当代文学这20年间,何不就是一场伟大的时间旅行。一场突如其来的社会改革犹如制造了一个观念的时间机器,当我们还沉迷在乡村经验时,现代、后现代的图像便纷至沓来,为我们泄露了未来的密码,于是我们就卷入了一场时间旅行,一路看过去的文学景观,很难用一个静止的时间坐标来定位。就像眼前的这三个孩子,这不过是三位作家借以跨越时间樊篱的中介,但作家笔下的孩子已无法再现他们童年记忆中的纯朴,而是把过去、现在和将来挤压在一起。如我们在细米身上看到了一种反现代的审美姿态,但从思想主题上说,他表达的又是一种民主、平等、自由的现代思想。如在莫言的叙述里,《透明的红萝卜》中黑孩的空灵已被罗小通的饕餮之口腹填充得严严实实。时间旅行,这也许是解释当代文学许多怪异现象的合理依据。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断言,在高速运动中,时空将会发生弯曲的现象。今天我们不是看到,各种现代的思想观念在文学中大大地变形了吗?我们都被抛入现代化的加速器中,变形,已经身不由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