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篇小说都是写生活在纽约女人的故事。其实，说故事，已经不准确，因为在这里并没有什么完整的故事，便不要指望这里会有什么爱恨情仇或打情骂俏的跌宕起伏。它们靠什么感动了我并让我久久回味？是细节，镶嵌在全篇的丰润缜密的细节；是感觉，似有似无浅淡有致细腻得可以忽略不计的感觉；是情绪，弥漫在小说每一个皱褶里的情绪。如今还有这样写小说的吗？因为那些哪怕再细微的细节感觉和情绪，都不是凭空的信笔拈来，而是浸透着作家的生命和感情的体验。这样来写小说，累是累了，不过也好，和那些万言倚马可待的小说拉开了明显的距离，那样的小说便也就万言不值一杯水。或许这样，我们也就多少明白了，为什么张洁要让她的小说都发生在异域，因为在越发商业化而浮躁粗鄙的我们这里，那样精致和细腻的细节感觉和情绪已经很难找到了。
如果将这两则小说比较一下，会发现《玫瑰》背后的故事更多，压迫着现在的故事的发生和发展，现在发生的只是海面上露出的冰山的一角。人生沧桑的厚重感便越发显现，露西和安吉拉，从小在一起长大却分别成长于银行家的主人和仆人不同家庭以及不同教养不同追求的两个女人，如今一起步入了晚年，一个成为了智残儿童学校的老师，一个成为了现代派的准画家，她们一起要给她们的孙子辈操办婚礼了，可以想像该有多少故事可以发生。张洁却将笔底惊澜让给了心底那一个个纷至沓来的细节，和经历了况味人生之后那些细致入微只可自己品味的到的感受。逝去的岁月如雾一样浓重，驱散不尽，成为人物的背景一样无处不在，人生的惨淡与惨烈，无奈和无言，都化做了由平易却丰润的细节。
从开头的灯盏入笔，颇费思量的礼物、感慨系之的礼服、咖啡与香水气味的包裹、阅尽人间颜色的餐厅小姐的领位、带蒂的蘑菇、圣派特力可教堂的选择、哭泣的樱花、万圣节的南瓜……一个接着一个细节，水银泻地，看着好不过瘾。这些细节有意阻隔着情节，却点彩一样连缀起人生的画卷。而细想起来，几度青春老，千年白日长，人生最后剩下来最可珍惜的，不就是依然存活在我们心里的这些细节吗？
当露西为参加婚礼而找衣服时看到了“幽冷幽冷的一袭宝石蓝丝绸礼服，倚在角落里默默地向她凝望，真像是冷不丁在哪个僻静的小饭店里的故友重逢，灯影惨淡，人迹稀拉，相对无言。”当小说结尾处露西和安吉拉的丈夫大卫聊了很久之后产生的比喻“如在溪之岸，面对一幅沉浸溪底、经年已久的画，水波荡漾，画面游移，更因常年的浸淹，线条模糊不清，但毕竟还是一幅画。不论给人多少愉悦，却是打捞不得的，一旦打捞起来，就会变成碎片，再也不能成为一幅画了。”春秋演绎之后的感情与感悟，都在这令人感动的叙述中了。
也许，这才叫小说。因为小说就是讲究细节和叙述的一门艺术，如果看故事，看电影电视好了，纸质的小说，经过自农业时代至今的漫长洗礼，依然有存在的价值，其魅力浸透在细节勾连的文字叙述里。细节是小说流通的血脉，叙述则是小说的呼吸和心跳。
在张洁的这两则小说中，《彗星》的主人公艾玛比《玫瑰》中的露西要年轻得多，其叙述更显汪洋恣肆，丝袜、肥皂和冰人的细节是精心构制的，铜挂钩剔牙、背景音乐的细节却是手到擒来的。因此，《彗星》的叙述，常常是旁枝横欹，嬉笑怒骂，即兴式的跳跃，才会有了维他命和清早的那泡尿与同男人睡觉、爱情与蛋糕以及肥胖一系列信手拈来的比喻，将叙述的姿态灵动而摇曳多姿。如果说《彗星》的叙述是旁观者的，是第三人称的，那么，《玫瑰》是第一人称的，时不时露出了张洁自己的影子。如果说，《玫瑰》是古典主义唯美的写法，投入了她情感更多的寄托；那么，《彗星》则有现代派的章法，表达着她对现实更多的批判。关键是张洁在自己近作中注意了变化，努力让每一篇小说都不靠色，而在短篇制式的咫尺之间，运斤成风，精耕细作。
张洁有近10年没有写短篇小说了。虽然，前些年她把全部的精力都倾注在她的长篇小说《无字》上，但其实她对短篇小说更是情有独钟。如果说在长篇中融入更多的是她的人生之梦，那么，在短篇中流溢的更多是她的文学之梦。她始终希望能够将叙述放在小说的第一位，剪碎情节，而注重细节、感觉和情绪，她渴望将那些一闪即逝的、细腻犹如肌肤相亲的、清澈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一般的这一切细节感觉和情绪，像是过去老人絮棉被里的棉花一样，缝缀在那娓娓的小说叙述中，她觉得只有在短篇小说中才有可能实现她的这个梦。想起她不止一次对我说过：“我爱小说，我确实爱短篇小说啊！”她的这一份作为当今作家越发显得可贵的对小说尤其是对短篇小说的真诚的爱，在她的近作中有了回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