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写文学史的思潮,首先发生在现当代文学领域。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上海的几位先生提出了重写文学史的问题。随后,便波及到其它很多学术领域。所谓的“重写”,首先是对过去的思想观念和价值系统的突破,这首要体现在对“经典”的“悬置”。
在古代文学研究领域,郭英德先生于1999年第2期《文学评论》上著文,明确提出“悬置名著”的概念。他针对小说史研究的现状,指出一些研究文章或论著过分侧重于名著,使它们“几乎成了名著赏析的集成”,或“名著研究的组合史”。这和葛兆光先生所批评的现象,几乎相同。他所指的“悬置名著”,最基本的意义为,暂时把名著“悬挂、搁置起来,不让它过分遮蔽研究的视野,或不把它孤立地纳入研究范围。”这样,便有助于研究者抛弃静态的观照方式,而关注动态的历史,并接续出种种缺失的环节。可以说,这样的认识是颇有见地的。
受这种思潮的影响,何宗美的新著《明末清初文人结社研究》把长期为人所忽视的文人结社现象作为选题,显示出一定的学术功底与锐气。陈洪先生在书前所撰的《代序:探测水下冰山》一文中指出:
如果把经典化了的文本比作散布于海面的冰山的话,描画其阳光下熠熠生辉之美景固然赏心悦目,而探究没于水面之下支撑这美丽一角的巨大“底座”,也是富有挑战性的工作;就其提供新的知识而言,也许比“描画”工作更有意义。
陈洪认为,由于与结社活动直接关联的文本没有(或几乎没有)通过经典化这一关的,因而不能较多地进入研究者的视野,而这些正是水面上的冰山;而何宗美的论著,虽不是文学史的“重写”,但为真正的“重写”准备了基础。
对明清文人结社研究,影响较大的为谢国桢的《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郭绍虞的《明代的文人集团》。但是,它们产生的时间都较早,而且所论缺少对文学现象的深度联系及观照。何宗美的论著则有很大的改观。比如,第四章《复社及其思想、学术与文学》,分别从复社的文学活动、复社的文学思想、复社的文学创作、复社对文学的影响四个方面,深入全面地论述了复社与文学密不可分的关系,揭示了文学思想形成、文风改变等的内在因素,从而更为贴近地展示了当时文学发展嬗变的历程。第六章对东北流人结社的研究,尤其是对函可及冰天诗社的考辨和论析,则填补了文学史研究的空白,开拓出一片新的研究界域。
何宗美先生具有明晰的学术思路与指向。在全书的《结语》,他提出“塔尖”与“塔基”的概念。结合研究的论题,他指出所谓的“塔尖”,就是成为那一时代的标志的丰碑式人物;所谓“塔基”,广而言之,是思想家生活着的那个时代;狭而言之,则为文人社团或以文人社团为轴心的士人交往圈。而他所研究的正为“塔基”范畴中的内容。这样,何著的研究路径,便和“悬置名著”的新转向走到了一处。因而,可以说,何宗美的新著《明末清初文人结社研究》,是对“重写文学史”思潮的一种呼应,他所做的研究会为文学史的深度“重写”和细化,提供有益的借鉴和材料。
对“名著”的“悬置”,同时隐含着对“过程”的重视。早在1992年,陈平原曾就文学史的撰写问题,专门著有《小说史:理论与实践》一书。书中提出将文学“视为一个流动变迁的过程来把握和描述”的观点,并认为在小说史研究中,“必须把握各种小说和小说类型在文化结构、文学结构和小说结构中的地位和作用,以及三者之间的联系和转换”,强调“必须考虑小说与文化思潮、小说生产方式和读者大众口味的联系”等。
2000年,蒋寅撰成《王渔洋与康熙诗坛》一书,也许是同受国外学者罗·埃斯卡皮的影响,在前言中,著者更加鲜明系统地强调“进入‘过程’”的文学史观。他以为“文学被视为一个包括写作、传播、接受并产生影响的过程,这一过程中不只涉及作品的写作传播与批评,还包含文学观念的演变、作家的活动与交往、社会的文学教养和时尚。对曾经发生和存在的文学过程进行历史性的研究,就构成了文学史。”
何宗美的论著《明末清初文人结社研究》,似乎已超出了文学研究的范畴。其所关注的论题,很长时间以来,也一直受到文学史家的忽略。文人结社是明末清初较有特色的社会现象,由此虽然并没有直接产生出“名著”或“名家”。但是,由当时颇盛的文人结社,可以透视出文人间的相互交往与影响、文学作品的传播、文学观念与风尚的变化等。这样,便可正确把握文学发展的前后关系,能够对“名著”和“名家”的历史地位和作用做出符合实际的评价,这也是进入“过程”的研究。
伴随着走入“过程”,对史料的重视和一些数学方法的使用,也成为文学史研究的新转向之一。文学史的“重写”,无非两途:一是理论的反思,二是史料的出新。
对史料的重视,是何宗美的《明末清初文人结社研究》一书之所以显得厚重扎实的重要原因之一。全书从对“社”的考辨,至对不同文人结社的时间、地点、成员、流变等的探究,其中还有如《明遗民结社略考》、《冰天诗社成员略考》等部分,专门以“略考”为题,显示出著者严谨求实的学术态度和深厚的功底。这样,就使他的论述建立在坚实可信的基础上,体现了乾嘉学派素朴的学风。经过他的考辨,明代文人社集的总数达三百家,远超过郭绍虞先生一百七十余家的统计,从而,为这个领域的研究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在文学研究中使用“量”的统计方法,是定性分析和定量分析的结合,由此可进一步增强论述的说服力和科学性。
在《明末清初文人结社》一书中,何宗美先生共做了3个大的图表,表中内容,是他长期考辨的结果,也发挥了很好的作用。
另外,为确保征引材料和数字的真实可信,何宗美先生尽可能地使用第一手材料。他大量阅读《四库全书》及“续修”、“存目”所收录的书籍,和各类野史笔记、方志材料等。书后,所附《征引与参考文献》就达16页。旁征博引,严谨求实,这是当代青年学者,尤其是“学院派”学者的一种风行品格。这样的转向,体现出乾嘉学风的复归,是学术研究向健康发展的一种合理趋向。
纵观以上所谈的文学史研究的新转向,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自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在法国兴盛起的年鉴学派。在历史论和方法论方面,这个学派具体体现为以下五个特征:强调长时段把握和认识历史、主张通过历史认识现实问题、注意多层次把握和揭示历史的跨学科研究、重视由政治和经济及文化等系统构成的总体史研究、重视使用计量分析的方法。
以何宗美的论著《明末清初文人结社研究》来说,其“明末清初”的研究时限,就打破了传统的以朝代为“段”的旧例,体现出“长时段把握认识历史”的追求;“文人结社”的中心论题,则体现出重视跨学科与总体史研究的特色;而论著中量性统计方法的运用,又是年鉴学派计量分析方法的体现。
因而,我国文学史研究的新转向,既是文学史研究发展的内在要求,也是其它学科共同促进的结果;同时,也体现出与国际学术领域相融合的特色。这种新转向,将会促进文学史研究新时代的到来,并真正完成文学史的“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