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在一定的意义上可以说张炜的思想更为成熟。思想的成熟,使他对社会、历史、人生,对文化和道德,对生命的崇高与卑微,对“活着”的价值和意义、“活着”的艰难、酸辛与快乐……都有了属于自己的、相对完整的思考和看法。因而,能够将许多“现象”消化,将“概念”融于具体的人生世相之中,也就不会为一点点“新闻式”的所谓发现而欣喜若狂、洋洋自得,也就多了一些宽容和理解,也就能够将所思所想用富于个性的语言表述出来,而且往往能够真正做到“全局在胸小处着墨”。
表面看,《丑行或浪漫》只是讲述了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这在张炜的创作中,是相当新鲜的。似乎不是十分擅长描写爱情的张炜,不仅表现了爱的缠绵和痛苦,爱的磨砺与坚韧,而且写出了男人和女人天生有一对最般配,不过,现实却常常是有情未必有缘,有缘未必就无悔。因而,古今中外才有那么多旷男怨女,才会演绎出那么多或哀天怨地、或惊心动魄的悲喜剧。但张炜毕竟就是张炜,他并不满足于只是讲述一个爱情故事,虽然他的爱情故事同样富有非常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丑行或浪漫》由流浪女刘自然历尽磨难寻找爱人雷丁,表现的不仅是“爱你到永远”的坚贞,还有对专制的反抗,对自由的向往,以及对幸福的期盼和梦想……刘自然是在不断的逃亡,但逃亡并非就是逃避,逃亡往往是一种抗争,也是一种追寻。抗争环境的压迫,追寻幸福、也是追寻一种梦想和希望。
又名刘密蜡的刘自然绝对是一个令人难忘的艺术形象。张炜在《丑行或浪漫》中表现出一种全新的时空观念,使长篇小说这一艺术形式更为灵动、更具容量和张力,固然是一个很大的成功。没有明确的时代界定,使村头伍爷、恶棍小油矬这些人物具有某种象征性。从而非常形象的表现出“恶”是一种永远的存在,它压制了人性的舒畅与张扬,也压制了自由的呼吸和渴望。丑恶与肮脏令人厌恶和痛恨,但丑恶和肮脏决不会自己退出历史与人生的舞台。人欺负人,人压迫人,是人类社会的毒瘤,也是人类社会离真正理想、文明还有相当差距的一个重要因素的描述,更是见出张炜对社会和历史,对文化与人生的思考日渐深入。不过,刘自然这个艺术形象的塑造,无疑同样是一个令人惊喜的收获。
刘自然是野性的,又是羞怯的;是奔放的,又是收敛的;是懦弱的,又是坚强的。她不像卡门那样张扬,不像安娜·卡列尼娜那么脆弱,不像林黛玉那样娇贵,也不像祝英台只是把对兄长的依恋当作“爱”的永远和无限……她能够忍受屈辱和挫折,能够暂时妥协又永不放弃追求与抗争。她渴望爱的真诚和激情,但并不期待绝对的拥有。她可以看着所爱的人为别的女性所爱,也可以为了同情、为了报恩暂时的献出自己的身体。她似乎真正理解了爱的真谛,悟出爱的呼唤与回应,有时可能只是一种感念和幻想,而精神的忠诚比肉体的忠诚无疑要宝贵千百倍。她泛交却让人感到无比的纯洁,她卑贱却无比的高贵。她献身雷丁的弟弟三许,她给双子、蔑儿予温情……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她反抗伍爷和小油矬的强迫,却甘心情愿让三许、双子、蔑儿这些“可怜人”感受一点作为人的甜蜜、快乐和希望。她像一个精灵,不无虚幻性,又异常充实和丰盈。她是母亲、妻子和情人的化身。她是一种理想,也是一个梦幻。她是单纯的,又是丰富的。单纯在于她只想自由地追求和接受爱,而丰富刚好又在于自由并不是那么容易实现。
有梦才有希望,有梦才不会屈从于压迫。由刘自然这个艺术人物,张炜表现了爱和自由息息相通,它们都是人类的终极追求,自然也就少不了重重的阻碍与艰难,以及种种的挫折、感伤和无奈。
《丑行或浪漫》是一个女性追寻梦想和爱情的故事,同时也就是不甘囿于拘禁,不甘任人摆布,期盼能够部分掌握自己的命运而努力抗争者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我们看到了作者挥洒自如又笔触沉重的描述,还有若隐若现的愤怒,同时,也听到了作品中人物那无声却充满期待的呐喊。不少作品的人物性格鲜明突出,但缺少真实生命的质感,是一种没有自己“话语权”的木偶形象,而刘自然或许个性不算突出,可她通过自己的行为十分强烈的向读者表达了心中的期盼与梦想,读者能够清晰地感应到她想说出来的一切。
复调叙述,多声部咏叹式的创作,是许多作家的追求。没有多重情节线的交叉叙述,也没有心理揭示、隐喻、暗喻的使用,张炜由一个并不算复杂的故事,就达到了复调叙述、多声部咏叹的艺术效果。作者从一个全知全能的视点向我们讲述刘自然的遭遇和命运,而刘自然自己也在讲述着和作者并非同一层次的感悟感叹与理性认识。《丑行或浪漫》不仅是一部内涵丰富翔实、比较好看的小说,而且是一部从内容到形式,从语言到叙述方式都很有特点的小说。因而,注定了它是一部不会被读者和历史轻易忘记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