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王蒙是20多年前,上个世纪80年代初,那时候是北京作协的极盛时期,每次开会30来个作家济济一堂。有次会议休息时王蒙笑指我:祖芬一开会就没精神,我一讲话她就来神了。一点不错。开会时我总坐在后边,只要王蒙一发言,我就伸长脖子越过30来个脑袋去对准那个最机智的脑袋。好像光用耳朵接收还怕接收不全,还要用眼睛同步接收——双管齐下,确保接收最大化。
一晃20多年。
今年和王蒙又同在一个小组里开政协会,第一天小组会几位委员纷纷讲及老委员如何有名等等。王蒙颠复地说:对不起,老的不去,新的不来。我觉得很惭愧,我比政协委员平均年龄大。我随时准备下届不当委员。20年前就有人宣布我过时了,而且每年宣布一次。(笑)我过时了,也用不着每年宣布一次呀。(又笑)王蒙讲到这儿,有委员插话讲王蒙这一生如何不易。王蒙淡淡一挥手:“俱往矣,不值一提。而且还都是化险为夷,遇难呈祥。”
看王蒙这神情,我不知怎的想起了徐志摩的诗句:挥挥手,告别云彩。
王蒙这“不值一提”,至少包括了新疆的16年。
没有人不知道王蒙聪明。但在这聪明之上的,是宽容,是对他脚下这方土地的深爱。他曾经很得意地讲起他在新疆时,在麦子地边的广播喇叭里,用维语朗读《纪念白求恩》。
几次听到王蒙讲及新疆都是快乐的,学到了这学到了那的,倒好像那年头送他去新疆“公费留学”似的。
假如,在任何境遇下,都可以把学习的触角伸向任何方面;假如,在任何年龄段都孜孜不倦;假如,五、六十岁的人又嫌拼音输入太慢改学五笔字型;假如,六十几岁的人还要天天6点多钟起床强化英语听力;那么这个人必定会成为——王蒙。
假如一个人,先给他戴右派帽子,再把他放到新疆,再当摘帽儿右派,再当作家兼部长,再当前部长,再当文学先生,那么这个人只有——王蒙。
和王蒙在一起,他负责讲,我负责笑。我笑,不仅是因为他的幽默,还因为他的天真。今年他那本人生哲学一直高居畅销书的排行榜,那么多人喜欢领悟他的人生感受,我却更喜欢感受他的天真。雪村刚刚出头的时候,有一次席间不知谁讲起了东北人。我说“东北人都是活雷锋”。王蒙眼睛一亮,好像知道了小孩子才知道的好玩事情。他考我:Who is雪村?
我说雪村写的那本自述上有个档案,上写“本名:不详”。
“雪村是谁谁谁的孩子。”王蒙讲了一个我当然知道的作家的名字。这个名字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仅是2001年,他的儿子的名字一下子被更多的人知道了。
王蒙唱起了《东北人都是活雷锋》:“老张开车去东北,撞了。肇事司机耍流氓,跑了。来了一个东北人,送到医院缝5针,好了。俺们这旮都是东北人……翠花,上酸菜!”听前文化部长像街头混混那样地学唱流行,够颠复。
王蒙在生活里随处发现可笑的、可爱的、有趣的、好玩的事,再用他的嘴一加工,你就等着哈哈吧。今年全国政协会上选副主席,不知怎么张贤亮改邪归正荣获副主席的一票提名。会后王蒙对张贤亮说:你那一票是我投的。张贤亮说:肯定不是你!王蒙一下把他套牢:你怎么能肯定知道不是我?那只能说明那一票是你自己投的。
与王蒙斗嘴,大都凶多吉少。
“9.11”刚过不久,王蒙便勇敢地飞赴美国。美国机场戒备森严,从乘客队伍里扣下两人再作重点盘问。其中一人是我们的王蒙。
我说为什么会是你呢?王蒙,一个只会把智慧诉诸文字的人,一个播洒文明的人,怎么会有恐怖分子的嫌疑呢?
王蒙笑又略带严肃,说他很高兴被认为不老,还能给人带来恐惧。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或许会抱怨,会生气。但王蒙笑对人生,难得的极其健康的心态。我不知道健康的心态和健康的体态有没有相应的联系。不过王蒙年复一年不论冬夏地游泳,或许确是成就大事业的要素?“非典”刚过我去看一个青年画展。有一幅油画,画着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三代领导在游泳。我才明白原来要成为大人物之前,先得学游泳。
王蒙还住在四合院时,有一次我对他说你家进门的院子这么大,其实可以砌一个游泳池。他说那么客人一进门先换游泳裤?
我不知道王蒙除了非游泳不可之外,对物质世界还有什么欲望?前几年他搬进楼房,他和瑞芳非常满意。新居的房间是不少,不过他们考虑到孩子们和孩子们的孩子们节假日要来,总之王蒙如何地是大而又大的作家,他的写作间实在是小而又小。一圈书柜中间,塞着两台电脑和一个王蒙。我觉得王蒙实在把自己缩得太小了。王蒙说:“我就是打工的。”这么说的时候,他一派真诚。
这世界上,想到某些人的时候,总有一份感动。
王蒙经常出访各国,就是不愿在外边太久。虽然那里也有很多朋友,也有不少收获。他说那可能是五十丝三十缕,或者八十丝四十缕。而中国对于他,是一千丝和一万缕。
他总惦着回来“打工”。
现在流行简约主义,简单生活,而王蒙的写作间,不是简约,不是简单,是几近简陋。也许,人在某一方面特别强大了,总有另一方面特别弱项。
我不记得我为什么问王蒙他属什么。王蒙说:“狗。”他清晰而准确地发了这个单音后,惭愧地笑笑说:很抱歉,本来想属得雅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