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籍华人作家山飒在她的小说中塑造了一系列性格鲜明、令人难忘的人物形象。她的小说扣人心弦,令人不忍释卷,我以为未必在于情节如何曲折,更在于人物的魅力,而这种魅力又和她小说的叙述角度密不可分。
山飒的第一部小说《太平天门》看似传统的第三人称全知叙述,但叙述者的焦点多数时候都在两个主人公:城市女学生和来自农村的军人之间依次轮流,小说章节的划分也和焦点的转换相吻合,尽管偶尔也有这两人不可能知道的场景出现。随着情节的发展,小说的叙述角度逐渐限于这两个人物,从他们本身时间和空间上有限的角度来观察事态和刻画内心。在写处女作的过程中,山飒找到了自己最得心应手的叙述角度:以视角人物为中心的限制叙事。
她的第二部小说《柳的四生》的叙述手法表面上很复杂:在男女主人公四生缘分的故事中,分别用了四个不同的叙述者,交替运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叙述,但从叙述角度上看有一个共同特点:无论是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小说故事的发展都是从其视角人物有限的角度来叙述的,没有一个传统小说中无所不知的叙述者,读者不得不进入小说人物的内心世界。这种叙述角度是现代小说常用的,但山飒的运用达到了强烈的戏剧效果,因为她笔下人物都有着动荡的命运和经历,在小说发展的过程中,他们的内心世界也会发生震撼性的变化。因为整个故事是从主要人物的角度来叙述的,因此情节的发展过程也同时展示了主人公内心世界的转变。
叙述时间也基本等同于主要情节的时间,因此读者得到的,不仅完全是视角人物的故事,而且是他当时当地的观点。
《围棋少女》是山飒运用这种叙述角度最成功的例子。全书分为92章,每章大多也就一两页或两三页,由中国女棋手和日本军官用第一人称轮流叙述,仿佛下棋时各走一步似的。他们各自从自己的角度来讲述故事的发展过程,描写自己的经历和内心活动,从遥远的过去经过截然不同的路渐渐走近对方,直到小说进行一半(第45章)才相遇。下围棋是他们逃避现实的消遣,而棋艺又成为观察对方灵魂深处的窗口。
他们各自对对方的生活一无所知,却在一盘断断续续没有下完的棋中相爱了,仿佛围棋真能体现人的灵魂。这种叙述者和人物完全等同的角度使读者直接进入主人公的内心世界,体会他们心理的变化历程。
不管是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限制叙事,最能看出作家功底的,是作家与作为视角人物的叙述者距离很大的时候。当小说中有不只一个视角人物,而他们的经历、性格和内心素质又很不相同时,写作的难度当然更大。因为这种叙述方法中作者不直接发表任何议论,而视角人物的变换又使读者不会把叙述者混为作者,读者必须自己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和评价故事和人物。
山飒前三部小说都有至少两个相差很大的视角人物,形成了她作品的魅力之一。
在她2003年发表的新作《皇后》中,山飒继续运用了叙述者和主人公完全等同的限制叙事角度,以第一人称记述武则天的毕生经历。比起《围棋少女》,我认为《皇后》的感染力逊色很多。也许是对武则天的故事太熟悉了,不容易被吸引,也可能是对同一种叙述角度渐渐疲倦了,或者是最后觉得山飒笔下的女主人公,武则天也好,围棋少女也好,似乎慢慢重迭成一个人:一个聪明绝顶、桀傲不驯的女人,她心高胆大,不守陈规,充满自信,有顽强的生命力。
同样采用限制叙述法,山飒的前三部小说都有视角人物的变换,而《皇后》尽管相当于那些小说平均篇幅的两三倍,却自始至终只有武则天的角度,甚至没有第一人称自传体小说常有的叙述者在回忆中与人物的距离,而保持了情节时间与叙述时间的零距离。问题在于这种叙述角度用于《皇后》不够成功。
年轻时候的武则天倒还有和围棋少女类似的魅力,但那个真的自以为是天女下凡、菩萨转世、救世主降临(见法文版334页)的老女人却实在支撑不起小说读者的兴趣,但你还是只能从她的角度读下去。当她终于归天时,读者像她的儿女们一样,也没有什么遗憾,尽管她最后还没有忘记以大自然的化身和永恒命运的主宰自居。长长的440页始终从这么一个自我如此膨胀的人眼中看世界,实在是很需要耐心的。没有视角人物的转换,主人公和叙述者完全等同,而小说又始终以第一人称叙述,因此读者也就感受不到作者和人物,山飒和武则天的距离。作为商业策略,出版商阿尔班·米歇尔也在封皮题词里强调作者和皇后的共同之处,似乎在鼓励这种混淆。总之,以视角人物为叙述者的方法在《皇后》中远不如在前三部小说中成功。
叙述角度的选择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形式技巧问题,它构成了小说实质的重要部分。
山飒从1997年至今6年中出了4部小说,应该算是比较多产了。她善于讲故事,一开始就找到了成功的程式。但如果企业界和娱乐界推崇成功模式的话,文学的真谛却是要不断超越,包括自己的模式。这是每个作家都面临的困难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