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此语境中,欧阳应霁同时出版的《回家真好》、《设计私生活》、《两个人住》三书尽管其内容各有侧重,其趣味、调性间的细末分隔甚至相距霄壤,但放大了说,它终于完成的是一个非常相似的“开门”动作:把一个具体的家门打开、把一个具体的家门打开了仔细看、把一个具体的家门打开了仔细地看完,仔细想。
于是,无论《回家真好》中对台湾、香港、内地各位主人的“独家专访”,还是《设计私生活》中对五花八门乱七八糟时尚用品、藏品的“展览性回忆”,其实都是一个“打捞”的动作——打捞那一个个被我们遗忘已久的“私”——
它们是《回家真好》中18个朋友家居场景的“实况直播”,也是欧阳应霁手绘各居所平面图后隐蔽着的那些几乎从未正式提及的私密性场景;它们是客厅、卧室、门厅、过道,也是卫生间墙壁上剥落的一片油漆,直至某个厨房案几上被夕阳洇染开来的那束橘色光影……这是一组久违的“私”啊。有了它,家才落地而生。
如你所知,家中的一切琐碎物品,其实都不仅仅是物品。尤其当它们被“全家福”一般聚拢到一起后,主人身上、身下、腕上、足下、家居、行走中的诸多劳什子立刻变成悬挂记忆、提醒梦想和往事的无数只钉子:从“球鞋”、“装在帆布袋中的老式军用水壶”,到“腕表”、“刚刚开启的铁听乳胶漆”;从“信笺”、“堆满整整一个箱底的机票票根儿”,到“铁皮玩具”、“淡粉色的折叠纸灯笼”;从“剪报”、“已经第六只德国百灵牌闹钟”,到“绒布玩偶”、“四角卷边儿的旅游指南小册子”、“不锈钢茶匙”、“纸质四角带金属包角储物盒”……与一切商品货架上从未感染过人体体温的商品不同,当一私之物、一私之品被主人的记忆打捞而出,大至一个城市、小至三口之家的肌理脉络也便随之清晰浮现……否则,为什么“家”是港湾也是绳索、是源泉也是祸患、是泪水也是梦想?一切从何说起?
1998年底,我第一次读到的欧阳应霁作品,是他的四格漫画《我的天》(3册)。我对他的印象简单说,就三个字:逃离者——一个个人情感的逃离者,一个现代城市的逃离者,一个物质文明的逃离者。我至今记得他笔下那个名为“别人”的四格漫画故事:——早上起来又穿上了别人的鞋;———总是打上了别人的领带就上班了;——办公室里总是接了别人要接的电话;——下班后拿了别人的钥匙回到别人的家……我没想到的是,5年后,欧阳应霁已从一个“逃离者”变成了一个“寻找者”:一个极端之“私”家的寻找者、一个“私”梦的寻找者、一个“私”人的寻找者。
也许,对欧阳应霁而言,“他者即地狱”之类的葱茏绝望已然改变?容格“一个人感觉合适的鞋会夹痛另一个人的脚”之类的铿锵断语已成荒谬?但不管怎样,我坚信,当“家”不再是抽象到底的“国家”、当“温暖”不再是混沌不堪的幻觉,夹痛一个人脚趾的那只鞋在另一个人的感受中理应恰当而温暖。 (《回家真好》、《设计私生活》、《两个人住》(随笔集),欧阳应霁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