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作家乔治·约翰逊为盖尔曼写的科学传记的主标题是Strange Beauty,中译者译为《奇异之美》,当然十分贴切。这本书的主要内容讲的是基本粒子世界呈现出的一种出乎意料之外的“奇异之美”,以及发现这种奇异之美的奇异过程。
在盖尔曼走进物理学的殿堂时,基本粒子物理学的上空正波谲云诡,风云变幻。一会儿有人认为量子场论在强相互作用中失去作用,应该抛开另寻新的思想和工具,一会儿又有相反的意见;有人认为要想解释当时的实验事实,恐怕要设想有些粒子具有分数电荷,但这想法立即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反对,认为是胡说八道……
这些属于物理学的故事,当然也十分迷人和让人激动,但基本上是一些人们比较熟悉的故事,并不太吸引我。最吸引我的是在这场极其艰苦的探索中,各种思想的激烈较量和智力上的残酷搏斗,还有那优先权一步之差的悲喜剧……真可谓荡人神智,让人久久不能平息。在这诸多动人事迹中,我想挑出让我感触最深的,那就是“加州理工学院做物理的风格”。关于这一点,作者写道:
“物理学家们在不断谈论着加州理工学院做物理的风格,比奥本海默毫无怜悯的折磨以及泡利尖刻的才智还要残忍。各种想法被凶恶地攻击,有些人发现这些意见很有冲击性,另一些人认为它们很令人兴奋。如果你的理论能在这样严酷的审查面前站得住脚,那么大概它就可以通得过最终的,即自然界本身的仲裁……没有一个学校像加州理工学院那样富有战斗性。”(见中译本267-268页)
当时加州理工学院物理系人才济济,其中最让人瞩目的是盖尔曼和费曼,这两个都曾被人们称为“最聪明的人”。他们两人都在物理学上做出过里程碑式的贡献,都获得过诺贝尔奖(费曼于1965年,盖尔曼于1969年),而且两个人都兴趣广泛,都能讲六七种语言;盖尔曼对鸟类分类学的知识让有的专家自愧弗如,而费曼击起南美土著人的一种乐器“邦戈”鼓,所有的人都会把他当作南美土著职业鼓手。就连他们两个人自己,也弄不清哪一个更聪明。为此,他们两人总想一争高低,以至于只要他们两人出席同一个学术报告会,就一定会发生一场激烈的斗争。这种斗争曾经让霍金大为惊讶。
1975年,霍金正在加州理工学院作学术访问。有一次他听盖尔曼的讲座。刚刚开始费曼也来了,盖尔曼一见费曼进来了,就开始用单调的语气读起笔记来;十分钟后费曼起身走了。让霍金大吃一惊的是,盖尔曼长叹一声,说:“唉,好吧,让我们进入主题。”接着生动地讲起了他的研究。
霍金不知道他们两人交锋的内幕,所以惊讶。通常,费曼如果讲点什么,盖尔曼会立即讽刺性地抨击费曼,费曼又会立马反击。对这种激烈得近乎“残忍”的交锋,费曼通常觉得有些荒唐而一笑了之,但盖尔曼却会事后越想越生气而暴躁起来。费曼心宽,什么事都不留在心里,而盖尔曼多少有些心理障碍,会让所有的东西留在心里。这两个人是如此地不同,并且如此处于竞争状态中,所以他们只能成为“战友”,而无法成为朋友。盖尔曼想避免生气,有时就尽力避开费曼。
但对费曼以外其他的人,盖尔曼可能就会常常“大开杀戒”,让人招架不住。1964年,盖尔曼到日本去,日本著名物理学家坂田小组仍然坚持他们的观点,用“三重态”假说来构造所有的强子,即所有强子由质子、中子和介子构成。而这时,盖尔曼的夸克理论已经提出并开始受到人们关注。盖尔曼毫不客气地指出,三重态假说是过时的东西;而坂田小组的人则认为,具有分数电荷的夸克永远陷在强子内部而不可观测,是“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典型”,不符合恩格斯说的“物质必须由物质的东西构成”,是“无稽之谈”。这可惹恼了盖尔曼,也不顾做客人的礼貌,在演讲中毫不客气地讽刺日本同事们的“教条主义态度”完全不可理喻,认为日本同行简直被迷信弄昏了头。
一个美国人在日本国土上攻击日本物理学家,恐怕不会受到自尊心十分强烈的日本人的欢迎,但盖尔曼并不在意别人喜欢不喜欢,他认为他捍卫的是一种最值得珍贵的原则:“最完美的形式如果与现实世界发生的事物相抵触,就一文不值。”
我想,这正是加州理工学院最值得我们学习的“物理风格”。争吵怕什么?只要是维护这“最值得珍贵的原则”,就值得去做。翻脸怕什么?只要能得到真理,还去顾什么脸皮!加州理工学院之所以名震一时,恐怕与这种积极向上的风格有一些关系。
反观我们,就非常缺乏这种珍贵的风格,我们太习惯和珍视“和为贵”,对于当面指责,更别说尖刻的讽刺,多半持厌恶和否定态度。我记得有一次参加学术会议,有位学者上台发言,讲述他的研究成果。一位刚从英国卡文迪什实验室回来的博士,觉得演讲的人讲得有问题,就举手提出几个问题,结果演讲人嗫嚅不能回答。这位博士立即不客气地说:“那就请你别浪费大家的时间。”
会场一下子哄闹起来。知道为什么吗?许多人义愤填膺地指责这位博士太无礼貌,不近人情……云云。有一位仁兄还跳起来指着博士的脸:“是可忍,孰不可忍!?”哈,学术演讲变成了一场闹剧!
我写这个小插曲是想说,当我极力赞扬加州理工学院的物理风格时,肯定会有一些冬烘先生摇头:“彼,故有可取之处,然而,吾……”接着就会得意地搬出我们熟悉的那些劳什子,而忘记了或闭口不谈为什么争论。
加州理工学院的物理风格,是另一种“奇异之美”!
我想,当我们学会欣赏这种“奇异的美”以后,我们的科学事业也许会有快的发展。
(《奇异之美——盖尔曼传》,(美)乔治·约翰逊著,朱允伦等译,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2年12月第1版,29.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