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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的“笑声”和“眼泪”

2003-12-03 来源:中华读书报 唐金海 张晓云 我有话说
读了几十年的书,越来越觉得文字的神奇。——好比谱曲时,有限的七个阿拉伯数字的不同排列组合,能谱成千变万化的旋律那样,仅仅几个极普通常见的汉字的不同的排列组合,就能表达万千不同的、丰富而复杂的情感,蕴含万千不同的丰富而复杂的思想。音乐和文学虽各有质的规定性,但在这一点上,却正显示了它们共同的无与伦比的神奇的魅力。它们令人如入林莽、如登群峰、如近兰桂、如沐春风,因而能让入堂奥者久久萦回、久久思索。

写完百万言的《巴金的一个世纪》,有一句巴金翻译的赫尔岑的《家庭的戏剧》中的话,那四五十个常见的文字神奇的排列组合,一直凸现脑际,积久日深,愈发令人回肠荡气。

只有坚强的人才承认自己的错,只有坚强的人才谦虚,只有坚强的人才宽恕——而且的确只有坚强的人才大笑,不过他的笑声常常近似眼泪。

巴金曾多次表示过对俄罗斯杰出的思想家、文学家赫尔岑及其著作的喜爱和敬意。他多次撰文“承认自己的错”,说20世纪五六十年代“遵命”写批判几位友人的文章,为的是“使自己过关”;也多次“谦虚”地自白,说自己千万言中如能有几部作品可读可传,已觉欣慰,因为“我不是文学家”;也多次对研究者表示,不必在文章中再点提“文革”十年时对他投井下石的友人的姓名,对一些老友在十年浩劫中对他“无中生有”、“上纲上线”的个人的言行表示理解和“宽恕”……自然,在一个世纪的长途跋涉中,巴金虽然有过忧郁、痛苦和愤怒,也有过欢乐、荣耀和“大笑”——但确如赫尔岑所言,巴金的“笑声常常近似眼泪”。

是的,也许人们对此并不理解,心存疑惑。幸运地跨入21世纪的巴金已“不能言语”,早几年就已多次向医生和亲人示意“我是为别人活着”。但他漫长曲折而又辉煌的一生言行和足迹,却真实地向世人和后代展示了:他的确是个“坚强”的人,而他的“笑声”也的确“常常近似眼泪”。在20世纪出现和成名的所有作家中,包括五四文学史上屈指可数的几位基本被公认的文学大师,甚至包括鲁迅在内,也没有几位作家能有巴金今天这样的“笑声”、这样的殊荣,没有今日巴金头上那样多的金光闪闪的光环:1931年4月18日《家》(原名《激流》)在《时报》上连载时,巴金被传媒称为“新文坛巨子”;20世纪三四十年代巴金先后任“文化生活丛刊”、“新时代小说丛刊”、“现代长篇小说丛书”、“烽火小丛书”等的主编;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大典之际,他荣幸地受邀在天安门城楼观礼,看红旗翻卷,听万众欢呼;此后至今数十年(“文革”十年例外),又任影响深远的《收获》的主编;1980年被选为世界中国笔会中心主席;1982年获意大利“但丁国际奖”;1983年获法国“荣誉军团勋章”;1984年接受香港中文大学“荣誉文学博士学位”;1985年获美国文学艺术研究院名誉外国院士称号;1990年获苏联“人民友谊勋章”;同年又获日本“福冈亚洲文化奖”特别奖;1993年获亚洲华文作家文艺基金会颁发的“敬慰奖”;1997年获上海市文学艺术最高奖——“杰出贡献奖”;1999年又获“巴金”小行星命名证书;他多次倡导、呼吁、捐资新建的中国现代文学馆获准坐落在北京;自20世纪80年代初起,近20年一直被全国作家选举连任中国作家协会主席,他的作品被译成几十种文字,他的《家》等主要著作,七八十年来一版再版,又被改编成多种文艺样式问世,深受读者欢迎,历久不衰;……如此辉煌,举世瞩目。

我们从巴金的作品、巴金的照片、巴金的一生行迹中,能看到巴金青年和中年时代的笑,尤其是能看到他耄耋之年的“大笑”,笑得那样坦诚、纯朴和幸福。而他开怀大笑的“笑声”中,却饱含着人生的各种辛酸、忧虑和苦难……

童年时代,最疼爱他的母亲过早逝世,他十岁就成了“没有母亲的孩子”;在以后的漫长岁月中,较他年轻的亲人和挚友也先他而去——而巴金又是极重情义的人;在异国思乡的寂寞中开始的文学创作,又充斥着追求强烈救国救民真理的苦闷,而在严酷的现实中又日渐感到原先执着的信仰的苍白和与现实的矛盾,同时又自始至终混杂着自感写作的空虚和实践自身信仰的软弱——这是一种深层次的心理的、精神的、性格的痛苦;20世纪三四十年代成名后不断遭到某些作家以及极少数文人的误解和攻击,甚至有人愤激地表示对所谓“眼泪文学”的作家“该捉来吊死”;20世纪五六十年代,在“走红”的同时,又不断遭到批判,甚至要把他当做“白旗”“拔掉”;“文革”十年,只能写检查,不能搞创作,被“押”到全市电视批斗会现场“示众”,被“押”到工厂、学校批斗,又被“抄家”、被“隔离”、被“押”送去喂猪、担粪,身心受到严重摧残,尤其是朝夕相濡以沫、多年患难与共的爱妻萧珊被迫害致死,巴金的灵魂、精神和人格被长期折磨、污辱,一夜间白发如霜,时有噩梦和怪梦,多种疾病缠身;在劫后余生的20多年,因写作《随想录》,“挖出了自己的心”,惊动国中上下,震撼海内外,在荣誉接踵而来的同时,因长期遭受的精神、人格等积难已“难”入膏肓,巴金依然常有噩梦和怪梦,长期卧病,粒米不进,以输液维持生命,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年复一年,遭逢到常人无法理解的“生不如死”的悲哀命运。更有甚者,还常有“嘁嘁喳喳”的暗示、警告和利用,也时有文坛某些人的误解、苛求、责难和过誉映入眼帘和传入耳鼓……

巴金的“笑声”确乎“近似眼泪”。但巴金毕竟是“坚强的人”——在如此漫长、如此沉重、如此“全面”的灾难面前,巴金跋涉过来了,而且已跋涉了一个世纪!百年沧桑,百年风雨,百年荣辱,百年毁誉——却也是百年辉煌。笑声和泪雨齐飞,泪雨和笑声长存。

坚强的人——巴金:精神永在。

本文系《巴金的一个世纪》一书(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代后记,本报发表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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